后来大约到了大二，他开始给我们代课，我记得有《英美概论》《词汇学》两门。但坦白地说，他的课代得不怎么样。不是水平不行，而是态度不认真，完全不像他的书法课那样充实而精彩。他在课上基本以闲侃为主，天南海北，笑话不断，却没什么干货，一望而知根本没有备课，只是随意发挥和敷衍而已。
　　 同时，也渐渐听说了关于他的另一些传闻和笑话。说他有才不假，但当年大学分配时因为得罪了主管的老师，才被发配到我们这所塞外的师范学院来（当年还是“师专”）。到这里后，他又想考研跳出去，但那个年头考研是需要得到学校书面批准的，而我们的校长因为爱惜他的人才，所以拦着不放，并给了他代理系主任的职务——据说他是当时最年轻的系主任。但他依旧不安心于此，所以并不振作。同时，他的婚姻似乎也不理想。所以他恃才放旷一年年混到现在。
　　 他又极好饮酒，交友的也是和他一般的怪人——一个是外语系那另一位才子古阳老师，另一个是被我们戏称为“老后生”的一名校工。
　　 古阳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和他一起分配到这所塞外的师范学院，二人意气相投，所以虽然已经有了上下级之别，但依然像哥们儿一样随意交往。古阳那时已经和妻子离婚，净身出户，搬回到单身教工楼独住，那里便成了他俩厮混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我因为什么事去找古阳老师，他不在，门上却留着“牧楠兄”的字条，说什么——老古，来访你不遇，甚为伤感，云云。我那时不谙世事，不懂两个失意中年男人的内心苦闷，只觉得他们像世外高人一般脱俗有趣，也更加深了他俩在我心目中“才子”的形象。
　　 “老后生”据说是以前某位校领导的儿子，衣食无忧但人生失意，所以每日只是以酒浇愁，久而久之便成为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们那上下几届的师范生一定对此人记忆犹新——一个穿着邋遢、长发盖耳、手持酒瓶的中年男子，终日不是在学校餐厅里晃悠，便是在校园小径上趔趄而行。偶尔走近他时，你会看到一双茫然而幽深的醉眼。但这个“酒鬼”并无任何暴力倾向，相反还总是表示出种种善意，所以人们对他倒无惧怕防范之心，而是戏称其为“老后生”（“后生”为晋中、晋北方言，意指“小伙子”“小青年”），謂其单纯洒脱之意。有一次午间吃饭时，我便看见牧楠兄与“老后生”二人在一排餐桌处旁若无人地对饮，旁边路过的师生都好奇地扫一眼。
　　 最为出格的一次是，某天“牧楠兄”的课上，忘了因为什么原因，他突然宣布——今天下课后，全体男生都跟我出去吃饭！当时，我们外语系本科班每班三十余人，男生仅五六人，倒是正好能凑一桌。全班同学惊愕之余，怀着好奇和兴奋的心情掐到了下课。我们六名男生果然在“牧楠兄”带领下来到校门口一家小馆子里。
　　 他显然是那里的熟客，点了酒菜就开始与我们宴饮。开始，我们还有些拘束和不知无措，但少年荷尔蒙很快就被酒精刺激挥发起来。酒过三巡，大家开始因为谈到的种种事情而大呼小叫、拍桌顿箸。我们同宿舍的小A和小B是一对活宝，屡屡因捣蛋而被系里批评警告，小B那段时间又在面临一项调查与指控。这回小A便借酒扬言抱不平，称系里要是敢动小B一根毫毛，他便要怎样怎样。我们虽然醉了，但仍觉得小A当着老师兼系主任的“牧楠兄”出此狂言太过分了，都捏一把汗。结果，牧楠兄一把搂过小B来，开始从他头上薅头发，薅一根就问小A一句——“我动了一根了，怎么样？”小B像只兔子一样乖乖伏在“牧楠兄”怀里不敢动，小A只能讪笑着服软。其余我等则狂笑、起哄不止。
　　 曲终人散时，“牧楠兄”愤然起立，夺门而去，我们也都鱼贯而出，但大家心下都在纳罕——这顿饭该谁买单？到了门外，“牧楠兄”果然醉醺醺地回头问我——帐结了没？我愕然道——没有。他这才返身回去向店主说——先赊着，下次他结。
　　 我们大四快毕业前夕，“牧楠兄”再次制造了一个爆炸性新闻——他要辞职去深圳发展了！
　　 后来，我到北京继续读书。其间向古阳老师问得了“牧楠兄”的电话号码，与他重新联系起来。2000年冬天，他来北京出差，打电话到我宿舍里（那时还没有手机），约我去外研大厦宾馆相见。从外表看，他似乎混得不错。但饭桌上一番醉谈之后，我能听出他在那边其实并不顺利——他那时已经四十岁整，因为只有外语口语能拿得出手而并无任何专业知识，所以在一家搞数据分析的公司里干得颇为吃力，经常受到女老板不留情面的批驳。
　　 后来每每想起这次聚会我都感到惭愧——那顿饭还是让他买的单。记得结账时共500多，当时在一个学生眼里还是个不菲的数目，我认为他是老师、又是长辈，我一个穷学生就不在他跟前硬撑面子了。他当年在北外进修过，所以酒醉之后要拉我去故地重游。因为他当年住过的宿舍楼已经改作女生宿舍，拒绝我们入内，他便借酒遮脸与楼管大妈吵了几句，被我拉走了。那一别，我们又渐渐失去联系。
　　 又过了几年，我听留校的同学说，“牧楠兄”竟又回到了我们的母校。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母校在我们毕业和他辞职而去的那一年恰恰是开始大发展的第一年。从那之后不仅数十倍的扩建了校园，同时还陆续合并了该市所有的大专院校，由原来的师范学院摇身一变成为一所颇具规模的综合性大学。他再回去所谋得的职位与之前的系主任已经无法相提并论。但他秉性却未改善，还是意气用事、独立特行，竟闹到和妻子离婚并与自己的一名女学生恋爱而结婚，后来还生下一个小女儿。
　　 再后来，有了微信之后，我又偶然与他取得联系。此时我也已近不惑之年，忙碌、淡然了许多，又因为那段时间单位、家里纷纷扰扰发生着许多烦恼的事情，所以不仅无心跟他叙旧、深聊，而且在知道他来北京后也没能约见一面。后来推想，那时他在北京该是来看病的。
　　 2019年底，突然在大学班级群里得着了“牧楠兄”的死讯和号召大家为他那位小遗孀和孩子捐款的倡议，惊愕之间我立刻捐了1000元，心下久久不能平静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牧楠兄”少年得志，但他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智力、性情永远地定格在了自己辉煌的少年时代，不能与时俱进地成长，所以中年以后越过越拧巴，越活越痛苦，提前郁郁而终，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毛毛舅”、胡老师、“牧楠兄”，这三位故人正好贯穿了我18岁到20岁这段少年时代的经历。他们都是我正式或非正式的老师，让我在学业上受益。但在人格的教育熏陶上，唯独胡老师提供的是完全的“正能量”，其他两位给我的则是镜鉴的教训和反思，虽然他们本质不坏，只是性格上有着致命的脆弱和缺陷——不知我这么说，是否亵渎师道尊严？
　　 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我生命中曾经的过客，亦如我也是这世界的一名匆匆过客。我在新春的闲暇里默默追忆他们，何尝不是在追忆似水年华，致祭自己已逝的青春？
　　
　　 2023年1月26日（正月初六）写完于清河（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