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阳关三叠(小说)
团勇们对如意连声感激,争先恐后地钻进洞里。
“西出阳关无故人……”如意的小曲儿唱得更响了。
“姐姐,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呢?”当那忧伤熟悉的小曲儿再一次飘到崖上时,花儿这样问总教师,“依我看咱们就从这儿跳下去,跳到那厚厚的草堆上准摔不死。甭管哥哥是不是团勇,我想他不至于拿咱俩的脑袋去领赏。留得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不死,就跟清妖打到底。”
“也只有这样了。”王聪儿说,抹抹脸上的雨水。
“那我就去把丞相他们叫过来?”
“慢。”王聪儿说,“咱们应该先给你哥哥通个信儿,让他知道上边是咱们。不然的话,他一喊,山洞里的团勇都出来了,咱们还能跑得了?”
“可拿什么通个信儿呢?”花儿问,那双眼睛在灰蒙蒙的暮色中尤显得晶亮,“要不咱们也唱《阳关三叠》?大声地唱,让哥哥听得清清楚楚。”
“那别人不也就听见了?”王聪儿说,从未在战袍外面的腰带上拔下烟袋,乏了,累了,她想抽一袋烟提提神。烟袋拿在手,聪儿忽然想起什么,扯下上面的赤金盘龙坠儿,猛地朝崖下扔去。
崖下正唱得小曲儿戛然而止。一会儿,又唱起来,却换了新词:
金锅玉杆儿传家宝,
妹妹交给痴心哥。
崖高隔不断兄妹情,
哥哥想妹好心焦,
哥哥想妹好心焦,
哥哥想妹好心焦。
“快去叫姚丞相他们!”总教师王聪儿威严地对亲兵花儿吩咐,望着悬崖下面暮色雾雨中,仰首顾盼的如意哥哥的身影,聪儿心中热乎乎的。亲爱的如意哥,是你在聪儿和白莲教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们伸出了援手。日后若白莲教坐了朝廷,我一定实践自己说过的话,和你做一对民间最普通的夫妻……
十一
孔知县在自己的大营帐里,因陋就简地设置了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三个很小的香炉,香炉里边的三炷香冒着袅袅青烟。老态龙钟的孔知县对着香炷深深一揖,又跪下磕头,肉皮松弛像布袋一样的脸颊,差点儿挨着铺在地上的毡毯:“老天爷在上,本县给你老人家烧香磕头,你要保佑我华峰儿在天之灵快乐平安。儿呀,你死去到现在一年了,不是为了给儿子报仇,为父早赴黄泉与我儿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了。何留残生在人间?”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的在毡毯上。
去年此时,他正在都统大人的行辕里与恩师对酌,旁边的一张杌登上放着此次给惠龄带来的礼物——满满一盒子的珍珠宝石,还有几根金条。惠大人对孔继檊忠心耿耿追随自己很满意,答应剿灭齐二寡妇的白莲教匪后,在圣上面前为他请功,并推荐他做襄阳知州。孔继檊感激得泣泪俱下,口中连连说着“大人的恩情学生刻骨铭心……”
忽然,惠龄的亲兵进来报告,说是郧西来个衙役要见孔大人,孔继檊刚要离座出去,惠都统发话了:“让他进来吧!”
亲兵出去没多大会儿,领进一个瘦小的郧西衙役,衙役进来“扑通”跪在孔继檊面前,便把郧西被齐二寡妇的白莲教匪占领,孔公子被打死的事报告给了孔知县。孔继檊还没听完,人就像装满粮食的口袋一样直挺挺倒在地上。
醒来之后,孔继檊哭天抢地,非要撞墙随儿子而去,任凭众人死说活说死拉硬拽,就是劝不住。
“孔继檊!”都统大人一声厉喝,吓得孔知县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竖起来,“亏你还是朝廷命官,竟如此无能软弱。爱子被白莲逆匪所杀,不思平逆报国为爱子报仇,只会像个娘儿们一样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我真为你脸红。”
都统大人一席话,猛地点醒了孔继檊,是呀,儿子被白莲教逆匪杀死了,我不去为儿子报仇,却哭哭啼啼只想一死了之,别说不配做郧西百姓们的父母官,连儿子的爹爹都不配。想到这里,孔继檊擦干眼泪,跪在都统面前:“恩师骂得好骂得对,我孔继檊追随恩师,为我大清鞠躬尽瘁,不消灭白莲逆匪绝不罢休。”
没有死的孔县令,跟着恩师惠龄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赴郧西,想趁齐二寡妇所率白莲教逆匪在郧西立足未稳之时,将其全歼。
世事难遂人愿,都统的十万大军连齐二寡妇王聪儿的热屁都没闻着,人家早就过汉水奔袭四川了。为此,朝廷大怒,夺去惠龄的顶戴花翎降为庶民。报国报仇都无望,孔继檊再一次想到死。
一天深夜,他悄悄在自己屋内的房梁上拴上绳套,踩着凳子将头伸进绳套里,就在他的脚尖刚刚要踢凳子时,忽然瞥见墙角里一只老耗子在与一只猫打架,旁边躺着一只被猫咬死的小耗子。孔知县心有所动,耗子尚且知道为子报仇,我一个大清堂堂七品知县,怎么能杀子之仇未报就死呢?他的头毅然地从绳套褪出,跳下凳子,到堂屋的佛龛前点着一炷香,跪下,双手合十:“老佛爷在上,我孔继檊不亲手割下仇人的首级,誓不为人。”
从这天起,孔继檊倾尽所有,办起郧西团勇,日夜操练。苍天不负有心人,报仇的一天终于等到了,现在,仇人齐二寡妇又来到郧西。可是今年的齐二寡妇和去年的孔知县却大调个儿,去年齐二寡妇的白莲教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今年却屡战屡败,被朝廷大军打得丢盔撂甲败走郧西,齐二寡妇身边的逆匪只剩下区区几个了。而孔继檊却不再是一个只会坐堂审案的小知县了,自己手下有了一千多人的团勇。孔继檊相信,凭借自己一千多人团勇,肯定在郧西能生擒活捉齐二寡妇,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这天,孔继檊正跪在香案前磕头,衙役进来递给他一封信,是惠大人写给他的。
孔知县撕开信,心里在想,都统大人的大营在槐树沟东面的山上,与他的郧西团勇大营隔山相望,有什么重要的事还特意差人送来一封信呢?该不是又犯了头痛的病了吧?自去年都统大人的爱弟被伤,自己的顶戴花翎被夺,老大人就犯了头疼病,疼起来哭爹喊娘,满炕上打滚。皇上仁慈,听说以后,又给惠大人官复原职。尽管如此,恩师的头疼病也没见好,三日一小犯,五日一大犯的,吃什么药都白搭,一点儿用都不管。唯一管用的就是和孔继檊聊天,顺便训斥他几句。莫非他这是又犯病了叫我过去?
孔知县拆开信,急匆匆看完,霎时脸色大变。惠大人在信中说,齐二寡妇在日头平西的时候爬上了阎王扁,下面有个叫露水台的小山头离阎王扁很近,怕是他们从那儿跳下去逃跑了。
阎王扁和露水台都是我郧西团勇控制的地盘,要是让齐二寡妇从我的地盘逃脱,圣上知道怪罪下来事小,最主要的是眼看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我还怎么为儿子报仇?到了阴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儿子?
“你去招呼几个团勇过来,本县亲自带领大家到露水台巡查。”孔知县吩咐送信的衙役。
衙役答应一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带进十来个膀大腰圆守护县衙的团勇。
“外面下着雨,要不您不用去了,我带着他们去?”衙役问。
“不,就是下刀子我也得亲自去。”孔知县说,掀开大帐的布帘,带着团勇消失在黑暗中……
十二
虽说露水台离阎王扁只有两个树梢高,但是真的从阎王扁上跳下去,不摔死也得摔伤。聪儿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把大家都召集在一起,指着崖底下的露水台,说这里是离阎王扁最近的地方,其他三面都比这地方陡,所以我们趁着现在身上还有些力气,从这里跳崖逃出去。死就死了,只要活着出去,我们白莲教就继续与清妖血战到底。我先跳给大家垫底,后跳的人砸我身上,便有可能生还。
“我先跳!”
“我先跳!”
大家正争抢着谁先跳下去,丞相姚士富突然抱起王聪儿,飞身跳了下去。几个亲兵见状,也争先恐后跳了下去……
李如意在横躺竖卧跳崖的十几个白莲教义军中,终于找到了心上人儿王聪儿。摸摸聪儿的心口,似乎还有微微的心跳。李如意大喜,抱起王聪儿把她放到不远处一个很浅的小山洞里,正打算抱些草把洞口遮住,忽然身后一声断喝:“李如意,你窝藏白莲教逆匪罪当斩首。”话起刀落,李如意的头立刻滚到地上。
孔继檊把刀上的血在官袍上抹了抹,对身边的团勇说:“快去露水台那边查找还有没有带气儿的白莲教逆匪,凡是活着的,就像现在我杀李如意一样,一刀砍下头颅。”
“是。”几个团勇向露水台跑过去。
孔知县把左手提着的风灯在王聪儿的脸上照着,发现这个女白莲教逆匪长得很漂亮,修眉杏眼不说,在她的额头正中还有的一颗小小的美人痦。孔继檊兴奋地叫出了声,他见过朝廷张贴的捉拿女匪首的画影图形,上面的齐二寡妇王聪儿的额头正中就有一颗小黑痣,毫无疑问,这个白莲教逆匪就是匪首王聪儿无疑,就是杀死儿子的齐二寡妇无疑。
“齐二寡妇,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孔继檊踢了王聪儿一脚,见王聪儿的双眼仍然紧闭,他不再叫她也不再踢她,提刀朝王聪儿的腹部刺去,“当啷”一声,刀没刺进去,却溅起了一簇火星。“莫非老天爷不让逆匪王聪儿死吗?”他俯下身去,手里的风灯往刚才溅起的火星的地方照去,却发现是掖在战袍腰带上的一杆烟袋。
“他妈的,一杆烟袋还想救女逆匪命吗?”孔继檊愤愤地说,拔下烟袋扔进草丛里。心里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一刀杀死齐二寡妇太便宜这个杀我儿子的仇人了,我要把她弄进县衙,一刀一刀活剐了她。这么一想,孔知县下意识地把手放在王聪儿的鼻子底下试试,心想齐二寡妇你可千万别死了,要是死了,我就没法千刀万刀剐你,亲手替我儿子报仇了。
但是孔继檊失望了,白莲教义军领袖王聪儿死了。
尾声
血红的残阳挂在西边天上,照着阎王扁下露水台上一座高高的黄土坟。一个满身泥土的老尼跪在高高的土坟前,”聪儿,我的心肝,为娘终于找到了你。我知道,不消灭清妖你死不瞑目。为娘特意把你和你的将士们埋在一起,让你们团结一致,永远和清妖血战到底。”
说完这番话,老尼站起来看看手中的烟袋,抽出身后宝剑将烟袋斩碎,“乾隆老贼你等着,渔家女早晚要你狗命!”
劝君更尽一杯酒,
劝君更尽一杯酒,(二叠)
西出阳关无故人,
西出阳关无故人。(三叠)
王维这首当年送给朋友元二的诗歌,全首诗只有四句,每句的字数相同,唱起来有些单调,但经迎新老师的诗句叠诵后,突然有了柳色撩人万绪飞的不舍不离意。
一个不到20岁的女人,竟然成为几十万“白莲教”起义军的首领。这个少女就是王聪儿了,王聪儿幼年丧父,跟着母亲学习杂技,官场黑暗,贪腐成风,最底层的老百姓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白莲教首领刘之协的号召下,齐林与王聪儿见起义条件已经成熟,就决定在襄阳起义。作者依这个背景,将这个历史故事演译的淋漓尽致,佩服作者丰富的想像力和故事情节的架构,与逻辑缜密性。老师是小说创作高手,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