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情】娘,我想您!(散文)
回家时,娘心情很好,每路过一个村庄,她就告诉我村庄的名字,并说那村里有个什么亲戚,我应该称呼他(她)什么等等。在路边那个很美的泉池边休息过后,岔路去了在北山沟里独住的一户人家,娘说那家老太太的娘家也是院东头村,论起来叫她姑姑。
我读二年级的那年暑假,有一天娘对我说,“有人捎信说你姨去了你姥爷家,你去叫她来咱家住几天,让弟弟和你作伴。”当时我刚满八岁,弟弟不满七岁。
我们记着娘的嘱咐,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往东走。刚过了开“六一”儿童节庆祝会的那个村,就感觉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在一个岔路口附近,遇到了一个扛锄头的大爷(大伯),我问他:“大爷,去院东头走哪条路?还有多远?”
那人打量了我们一眼:“你父亲叫什么名?”我们回答后,他抬手一指:“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还远着呢!”
就这样,我们走走问问,终于看到了姥爷家南山上的那棵大松树。
后来,我慢慢长大,上学、推磨、推碾、拾柴、赶羊、打猪草,挑水,曾经拉着娘的那双小手成了她的家务帮手,但是,娘还是一步一步“拉”着我们,从来没松开过,只不过那种“拉”,有时是春风拂煦般的教育引导,有时是疾风暴雨式的训诫修正。
娘很重视我们的日常养成,也教我们一些礼节常识。如,穿衣不要开胸露怀,吃饭不能吧唧嘴,夹菜时不能在碗里乱翻或把筷子伸到别人的一面,见人要主动称呼招呼,不要学着骂人说脏话,不能偷拿人家的东西等。
有一次姨家表哥到我家,娘包了饺子招待他,让我陪着他吃。我感到当“陪客”很不自在,匆匆吃了一些就离开了餐桌。娘看见后问我:“你表哥吃好了吗?”当听我回答还没有后,她教我说:“你这样很不礼貌。陪客人吃饭时要慢慢吃,只有等到客人吃饱后你才能放下筷子。”我有时坐在凳子上学着一些人翘起二郎腿不停地抖动着,娘就训斥我:“看你不学好,浑身“嘚瑟(山东方言读diēxie,抖动的意思),一点儿也不稳重!”有个阶段我见有人干活或走路时吹着口哨,感到很有“范儿”,就练了起来。娘告诫我:“不能学这个!看起来像‘二流子’,把嘴巴子都吹长了!”我小时候性急口快,遇到困难常哭丧着脸心焦,娘就批评我:“你这样的急赖脾气,成不了大器!”上初中时,有一个阶段我迷上了看章回小说,白天得空就看,夜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到很晚,娘多次语重心长的劝我说:“快别看了!整天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处?灯光这么暗,会把眼睛看坏的!”
对于我们的错误,娘有时很宽容,有时候严厉的让我们胆战心惊,当然也有打的我嚎啕大哭的时候。
好像是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娘让我去供销社门市部用小麦换饼干。饼干都是散装的,门市部的工作人员在称饼干时,每斤里面放进了两个小月饼,可能是因八月十五节已过,卖不出去了。拿回家后,娘也没说干什么用,就放进小竹篮子挂到房梁上。过了几天,我见娘没有使用,便踩着凳子将里面的月饼拿出来和弟弟分吃了,我以为饼干里有月饼的事我没告诉娘,偷吃了她也不会知道。又过了些天,我见娘还是没有动静,胆子就大起来,没用几次就把二斤饼干偷吃了一半。当然,吃的时候我也没忘记弟弟。那些天我已经做好了被责备教训的心理准备,谁知娘却一直没有追究,像是什么事没有一样。当时我还为娘的宽容而心安理得,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好像是那一年的秋后,我闯了一次祸。
那时候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喜欢玩“打芼(māo,音)儿”游戏。“芼儿”是用棉线缠成的类似手球的一种玩具,玩法也类似手球。别人的“芼儿”一般都是用拆棉被棉衣剩下的旧线缠,我因为找不到那么多旧线,就偷拿了一个娘刚刚纺成的线穗子。装在衣兜里还没来得及使用,就被娘发现了,当娘从我衣兜里翻出那个线穗子时,已经秃噜得一塌糊涂,不能再用。娘看到她辛辛苦苦熬夜纺出的线团被我糟蹋成那样,顿时火冒三丈,大声训骂着我的同时,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就朝我身上打,我边哭着边往外跑,娘就在后面追,直到我跑出很远她才罢休。
那天,我直到天快黑也没敢回家,娘急了,边四处寻找,边唤着我的乳名呼叫着:“我不打你了,回家吧!”当娘在北山坡上找到我时,说了声:“走,咱们回家!”就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领回家中。
还有一件类似的事让娘发了一次火。
那些年经济困难,为了收入点儿学杂费钱,每到星期天或节假日,我们就上山挖草药、掀蝎子、捡蘑菇等。有一次,我和弟弟将捉的一小葫芦头蝎子,拿到供销社门市部卖了四角五分钱。钱刚到手,抬头就被货架上一串红红绿绿的香蕉形口琴吸引住,我和弟弟商量后,就花四角二分钱买了一个。一路上你吹一会儿,我吹一会儿,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回到家还没进院门,娘听到口琴声,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气呼呼地站在大门口,一把将我拽进院子,简单问了几句,接着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其实,我在买时心里就有些忐忑。那次我被娘批评的口服心服,每学期几角钱的书费都不一定能按时缴上,买盐买火柴都要靠拿着几个鸡蛋去换的家庭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那年我九岁,按说,应该知道为家庭分忧了。
三、烛光里的妈妈
妈妈,我想对您说
话到嘴边又咽下
妈妈,我想对您笑
眼里却点点泪花
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黑发泛起了霜花
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脸颊印着这多牵挂
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眼睛为何失去了光华
——题记
娘叫杜以慧,生于1934年2月,属狗。22岁和父亲结婚,从此就与张家结缘,与我们结缘,与高高的大山和崎岖的山路结缘,也开始了她人生另一程艰难漫长的跋涉。
娘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父亲也说,1963至1966年,是他这一辈子感到最舒心、最幸福的日子。那时候,刚刚熬过了“三年困难”的父老乡亲们,正精神振奋地走在集体化的道路上,对“社会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充满憧憬。山村的山坡上,田野里,到处飘荡着歌声,笑声。当时,父亲任村民兵连长,娘任村妇女主任,正是青春年华的他们,在忙里忙外的同时,精心经营着我们那个小家。我和弟弟团结亲和,形影相随,学习成绩双双名列前茅。1965年,家中又添了一个妹妹,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娘喜欢装扮生活,为让平平淡淡的日子多些色彩。春天来了,她会折一枝桃花插在盛上水的空酒瓶里,放在堂屋正中的橱柜上;秋后,她就折上几枝果实稠密的柿子挂在墙壁或房梁上,既可观赏,又能留作日后食用。“那些年,家家悬挂毛主席像,娘自己制作了大红花装饰到毛主席像的四角,还制作了些莲花、栀子花、梅花等摆放在毛主席像下。庭院内外,有她栽种的凤仙花、紫茉莉、月季花、向日葵等,有几年还在院子里种了十几棵清香脆嫩的白皮黄瓜。院子东面的一棵桃树上,她嫁接了三个不同品种的桃子,其中一个品种叫“三样味”,又大又甜又脆,至今还怀念那种味道。
娘担任妇女主任期间(1964-1967?),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刚刚起步,村里的育龄夫妇几乎全是文盲,加上几千年传统生育观念的影响,工作开展起来难度非常大,是得罪人的活儿。娘在操劳着家务和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同时,还要经常走门入户了解情况,做说服教育工作。对于上级的要求,她从农村的实际情况出发,灵活的落实,而不死搬硬套。如,遇到上级检查工作时,她就想法先给孕妇夫妇提前打个招呼,让他们早拿主意;有的孕妇躲藏了起来,就等她回家后再去做工作。她认为,都是邻居本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闹僵了,不仅伤了和气,今后的工作也就更难开展了。
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母亲带头组建了妇女秧歌队。记得她自己制作了扭秧歌用的彩绸带,打花棍用的花棍等,每逢召开社员大会和大的节日就登台表演几段。那是我见到的我村最早的自娱自乐自教活动。
娘思想进步,也爱学习。她识一些字,有没有上过学,我没问过她。小时候常见她边做针线活边对着《打渔杀家》《王二姐思夫》等剧本哼唱。早年她收藏了一些线装书,据说是姥爷托她保管的。其中有一本石刻本《诗经》,灰色布裱糊的封面,还有个小扣袢,合上时可以扣上,后来娘用它夹了刺绣用的花线。保存最完好的是一部康熙五十五年武英殿本《康熙字典》,在我初中毕业差点儿无缘高中那段时光,多亏了它与我相伴。那些我们看不懂也认为没用的《大学》《中庸》《论语》之类,很早就毁坏、散失了。据说还有一部非常珍贵的医药书籍,姥爷后来问起过它的情况,但娘和我都没有印象。
娘崇敬文字。她曾嘱咐我,要爱护书籍,善待有文字的纸张,不能将有文字的纸张扔在厕所、粪堆等不干净的地方。这实际上是她对文化的向往和渴望,是残酷的生活现实把她的向往和渴望淹没了。在翻盖老屋时,我们发现了一个她自己用废纸装订的写字本,还有一本杂志和一枝很短的铅笔,笔记本的前几页一笔一划地写满了文字,我们才知道,娘在她人生后几年有闲的日子里,竟然在认认真真的学习文化,这令我感慨万千。娘的这种精神,是留给我们的一笔财富,我们会永远珍藏在心里!
1965年,全国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要求不仅部队官兵、干部、知识分子、工人学,农村干部要学,一些识字的男女社员、家庭妇女、学生、儿童都要学。娘是妇女主任,又识一些字,自然积极带头。她还要求我和弟弟同她一起学,一家人开展起了学习竞赛。那些日子,娘像着了迷,推着磨学、做着饭学,做着女红活学,晚上睡觉前在灯光下学,早晨起来就小声的复习背诵,背完了《为人民服务》,又背《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遇有不认识的字,就问父亲和我。那年,我们全家被大队推选为学习《老三篇》的代表,参加了区(乡)里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
在过日子上,娘会打算,有主意,也勤劳。父亲晚年谈起娘时说:“你娘思想开明,不守旧,遇事看的开。有时候我没了主意,但只要按她说的做,事保证能办成。”还说那些年多亏娘帮助他理内理外,才平平稳稳的度过了困难时期。曾有人问父亲:“咱们两家的收入、人口都差不多,为什么你家就过的好些呢?”父亲回答说:“精打细算罢了。”的确如此。就拿吃菜来说,那些年,冬季只有白菜、萝卜和切碎晒干的地瓜秧叶。我家除了每家必备的白菜、萝卜和一大囤干地瓜秧叶外,母亲每年都将秋天吃不完的扁豆、豆角、茄子以及萝卜英子(萝卜叶)等上锅蒸煮后再晒干,以作冬季干菜。此外,每年还要腌制一大缸辣菜疙瘩,一缸香椿芽、一缸罗卜豆豉和一小缸杂菜。扁豆、豆角、芸豆、茄子、黄瓜、西红柿、小萝卜、生姜等杂七杂八的菜蔬,都能被娘腌制成可口的美味。娘每年还制作一些黄酒、豆瓣酱、麸子酱、豆腐乳之类的佐餐食品,我们也就多尝了些别人家没有的东西。
那些年,很多人家的粮食都青黄不接,少则缺一、二个月,多则缺三、四个月。为此,上级号召节约粮食,特印发了一批一九五九年毛主席给六级干部(省级、地级、县级、社级、队级、小队级)的公开信中关于节约粮食的那段话,发到各村张贴学习。娘拿回家后,将那张宣传语录贴在了盛煎饼的簸箩上方,每次吃饭时抬头就能看到。日常生活中,也按照毛主席说的“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调剂,如,冬天没有重体力劳动时,就只吃两顿饭,晚饭则是以地瓜干粥为主等。当然,别人家也是那个样子。
娘盛衣服的柜子里,曾藏着一包银元,好像有十几块,对以种地为生的山里人家来说,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后来听父亲说了那些银元的来历和去向:一部分是父亲退伍带回的,父母结婚后分家时,爷爷分给了他四块,一部分是娘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娘小时候过继给了信佛的大姥爷,那部分银元是大姥爷寄存在娘那里的善款。本来那钱是不能花的,但由于急缺钱用,母亲也不管那些了。除1957年盖房用去十三块外,剩余那些在生活困难时期逐渐卖掉。那时供销社门市部收购,娘让我去卖过几次,起初每块银元换1.9元人民币,后来卖到2.9元。还剩三块时,母亲说留下给我们弟妹把玩,但后来也没能留住。
好像是从1967年,娘开始被疾病缠身。吃过一些草药,也尝试过一些偏方,但收效甚微。以后,随着两个弟弟的出生和我们一天天长大,母亲的负担越来越重,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操持着家务,但已经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
回想那些年娘的样子,都是些忙碌的身影,且大都是油灯下的片段——在油灯下缝补衣服,在油灯下搓麻线、纳鞋帮鞋底,在油灯下撮棉、纺线,在油灯下切地瓜秧,腌咸菜,打着灯笼切地瓜干、晒地瓜干、收地瓜干……那些看似简单细碎的家务活,像一团永远都扯不尽的乱线团,缠绕着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