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干娘干爹(散文)
我听说,干嫂子也经常送东西给干爹,但干爹是一个不大会独立过日子的人。
六
我上中学时,周末步行回家,在梯子岩的半山腰,碰到购买化肥回家的干哥。他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生产队中几个大力士之一。挑百把斤的东西,对他来说,那简直就是小儿科的事。
望着沉重的担子,在两肩之间来回移动,压得他满头大汗,喘不过气来,我赶紧上前,打招呼。干哥,你挑的啥呢?担子这么沉。
化肥。听见是我,干哥停下脚步,用打杵(挑抬辅助木棍)撑起担子,小憩。他回头一笑,逗趣我。来,来,帮干哥挑一肩。
你肩上的担子,两头各挂千斤(金)。瞧我这身子骨,岂能挑得动?打趣的我,摇了摇头,满脸疑惑。你一家购买这么多化肥?
哈哈!俩闺女,两千斤。干哥惬意一笑,抬起胳膊,擦汗解释。哪里哟!全生产队的,每家几斤。大家都去购买,耽误人工。我全都购买回去,然后大家再分,节约工时。
哦,还是干哥人好。力气大,境界又高,做起事情来,事半功倍。全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人,就得像你这样,相互帮忙才对。我翘起大拇指,一股劲儿地夸赞一番,随后追问一句。你收他们的水钱不?
哎,啥境界哟!干苦力活儿,苦力活儿而已。满脸春风的干哥,瞪眼嘟嘴。这出力出汗的事,水钱还是要多少收一点呢。不然,哪个来挑?这足有两百来斤呢。
收一点水钱,那是应该的,应该的嘛!我突然转换话题,低声探问,最近干爹的身体,还好吧?
他啊,干哥一惊,随即浮夸起来。身体好得很,两大碗干饭都没问题。
哦,那是好事啊!俗话说,父母身体好,就是儿孙的福。干爹他身体好,就是你的福!少耽误你干零活儿,多挣些钱。干娘已经走了,现在就剩下干爹一人了,你作为儿子的,多担待一点,他安度好晚年。屋檐水串串流,你对干爹好;以后侄女们,也对你好的。惊喜的我,实话实说,瞥了一眼干哥脚上的新胶鞋,低声探问,听人说,干爹还在编织草鞋……
啥时代了,谁还穿草鞋?傲气的干哥,抢断我的话题,脱口而出。你干嫂子,全给扔掉了,给他买了双新胶鞋。他说着,弯下腰,挑起担子,一步又一步,向山顶攀爬。
看着干哥挪动的身影,我沉默不语。似乎眼前,一个儿子,一根扁担,一头坐着父亲,另一头坐着媳妇,他小心翼翼地担着,艰难地攀爬山路。
暑假期间,我独自一人在家做作业。突然一阵风吹来,停止于桌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笑眯眯的干爹。他左肩扛着一把锄头,右手拿一顶破草帽,不停地扇风。
干爹!惊愕的我,赶紧起身,低声探问,您有事吗?我父母亲不在家,一会儿就回来。我说着,端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没事,没事!我站一会儿就走。他瞥了一眼屋里,手指屋前下面的稻田,自圆其说。我排稻田水沟,瞅见你在家,就是想过来看看。你该干嘛就干嘛,千万别管我。
哦,那您随便坐,我还得完成作业呢。我说着,拿起笔,准备坐下,埋头写作业。
写作业好啊!能识文断字,知事理,准有出息。干爹看了看我桌上的书本,喃喃自语而去。他走到院坝边,折返回来,又抬头一看屋里,转眼注视我。
干爹这是干嘛呢?他走了又折返回来。我心里咯咚一下。莫非是他口渴,想喝水,不好意思说?一想到这儿,我赶紧探问。干爹,您口渴想喝水吗?
喝,喝!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口渴,想喝水了。他说着,自个放下锄头,坐在椅子上,继续摇破草帽,扇风纳凉,等待我端水来。
好,您等着,我进屋给您舀水喝。我说着,赶紧走进屋里,拿起水瓢,舀水满满一瓢,转身那一刹那,我心里一颤。干爹真是口渴,想喝水吗?他家稻田边,水沟里就有凉水源,低头就可以喝水;前边50米之遥,也有一口饮用水井。我家水缸里的水,就是父亲早上从那里挑回来的,在那里双手一捧,低下头,完全可以喝水。莫非干爹是……我不敢再想,赶紧倒掉水,端起一只碗,舀一碗米茶(炒米煮粥)汤,迟疑了一下,倒掉一半汤水,再舀一半干米茶,掺和一下,端给干爹,故意撒谎道,干爹,家里米茶汤不多了,您就将就喝吧。
这,这……难为情的干爹,伸手接过碗,瞅见汤里有大米,豆大的泪珠,瞬间滚落而出。他埋头一口气,咕咚咕咚,连米带汤,碗里喝得干干净净,一滴汤水都不剩,还打了一个饱嗝,才把碗递给我。
干爹,够了么?低声探问的我,心里隐隐作痛。
够了,够了。干爹满脸笑容,手抚摸胸口,叹气感慨。还是我干儿子——葵安好!
一碗米茶汤而已。您以后在附近干活,若口渴,直接来我家喝就可以了。我接过碗,看见他脚上的草鞋,突发奇问。听干哥说,干嫂子不是给你买了新胶鞋吗?怎么你还穿着草鞋?
哎!叹气的干爹,翘起脚,摇头辩解。你看我这脚,皮肤厚实,穿惯了草鞋,再改换穿胶鞋,根本就没办法走路;再说,你干哥时常在外面干零活挣钱,没有一双好鞋,容易崴脚的。一旦崴脚了,他一大家子人,该怎么办呢?
我,我……我彻底被镇住了,望着皮包骨头的干爹,老半天儿都支吾不出声来。可怜天下父母亲吧!除了这句话,恐怕没有更合适的语句来形容了。
望着干爹逐渐远去的身影,我手指他家沉甸甸的稻田,喃喃自语。稻子啊稻子,你快点成熟吧,让干爹早喝一口汤吧!
母亲回家知道此事,并没有责备我,把米茶连米带汤给干爹喝。她反而拿出一双父亲的新布鞋,弯腰告诉我。你干爹下次再来,让他穿回家去。
接下来好几天,我早就准备好米茶汤,望着干爹家的稻田,等他来喝一口,再穿上新布鞋回家,可他一直都没来过。为啥没来,我不知道。或许,他的性格使然,不愿轻易打扰人家吧。
干爹的好,我是听干嫂子说起的,有时候在干嫂子的门前徘徊,看看儿子家过得怎么样。干嫂子这样猜测。她的心思,还是念着好。或许处于最朴素的愿望,入人家的门,就是这家的人啊。后期,干嫂子侍候干爹也是尽心了。干爹也说干嫂子好,心思善良,她活着也有滋味了。相安无事就是幸福,我这样理解。所以,干爹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转眼几年过去,我再次回到老家,听说干爹也走了。我猜想,干爹应该是去找干娘了。因为,老夫妻之间几十年,有说不完的话题。
七
干娘走了,干爹也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干娘带走了干爹,还是干爹追思干娘而去?但是,他俩留下的故事,恍如昨天,让人几天几夜,谁都述说不完,泪淹思绪。毕竟干爹的离开,还带着温暖,因为他心中的未来就是儿子儿媳好好过日子,他瞑目的。
多年以来,回溯干娘干爹,我一直在思考,人生过世之后,究竟能留下什么呢?
或许,臧克家说得对。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干爹干娘,活在我的心中。
2023.2.11夜完稿于兖州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