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走了，岳母的天空塌了，太阳坠落了。可怜的岳母，一夜之间白了头，终日以泪洗面，她的心被撕裂了，从此被冰雪覆盖在伤心的码头，再也无法解冻，生活之舟无法驶向春天的港口。与岳母一起陷入黑暗深渊的，还有菲。菲为树林整整守了六年的寡，每年清明，她都会到树林的坟头哭祭。每年清明，我们都不忍直视那令人心碎的一暮，在青草萋萋的坟墓，两个伤心的女人，一个满头白发，一个青丝蓬乱，相抱痛哭，她们的泪水，染红了一坡啼血的红杜鹃。六年后，菲在家人的反复劝说下，终于重新嫁人，产下了一男婴。大前年，那个男婴长大成人参加高考，居然考取了全省的状元。金榜题名时，菲率状元郎来拜望我的岳父岳母。我们一看，大吃一惊，那状元郎的外表竟与树林长得一模一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为此，岳母在暗地里悄悄地流了三天的泪。她说，如果树林还在，这状元郎就是她血肉真孙了。
　　 岳母最坚强，毕竟也是一个女性，试问，一个弱女子，人生怎禁得住这钻心彻骨的三痛哟。
　　 欢喜和沉痛，都会让一个人改变。改变的方向，是由个人的性情决定。从痛苦中脱身，走出来，从欢喜中找到快乐，这是岳父。岳母没有这样的品质，所以，她注定是悲哀的。
　　
　　 五
　　 这天下午，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就在昨天，也就是十四日下午，大哥和大叶、二叶、四叶在老家碰了头，大家议定：考虑到岳父岳母身体每况愈下，单凭一个保姆已无法照顾，他们决定从十五日开始，改由兄妹们轮流照顾，每人照顾一个星期。十五日，按计划是由二叶轮值的，但不知为何，当天上午二叶竟擅自回县城了，而且保姆也走了，事先说好的事随之泡了汤，家里只剩下一个大哥和两个卧榻不起的老人。我想，此刻的岳父岳母，该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啊，他们肯定绝望伤心死了。于是，我和大叶便在第一时间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桂溪，出现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我在门外吹了一阵风，抽了一支烟，返回屋内。岳母见我入内，便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两个老人的时日都不会长了，随时都有可能与我们离别。作为全权代表的岳母，此刻，她有很多心事还悬而未决，她有许多话儿很想对我说，但又难以启齿。我再也不为难她了，我对她说，妈，你不要难过，应该高兴点，你和爸爸双双战胜了疫情，真的了不起，我要给你们一个大大的赞！岳母听了，笑了。我对她说，妈，人要服老，到了这个年纪，你再也不要多想了，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放下，咱认输吧，输给岁月，是自然规律，别再计较什么，抛开所有的恩怨、牵挂和烦恼，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一切都为儿孙们着想，好吗？岳母听了，不停地点头。我对她说，妈，你不要为自己的养老担忧，保姆走了不要紧，咱们再请便是，一个不够就请两个，两个不够就请三个，不要在乎钱，如果没钱了，还有我们呢？岳母听了，不停地点头。我说这话，纯属是故装姿态，我知道，她手头还攥着一百多万的银行卡，她和岳父的工资加起来每月近两万，根本就不差钱。
　　 我征求一下大叶的意见，继续对岳母说，妈，关于财产处置，我说这样办——你的存款和房产，包括小炮楼，全部归大哥所有，因为相比之下，在众兄妹之中，只有大哥的身体最差，收入最低。岳母听了，陡然兴奋，把头点得像公鸡啄米似的。此话我是斗胆说出来的，作为叶家的小女婿，哪轮得到我去决定财产的处置权。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因为我了解岳父岳母的心思，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严重的重男轻女，由儿子来继承遗产，是他们坚定不移的心愿。当然，我也反对重男轻女，但为了不让即将西行的岳父岳母留下遗憾，我又不得不说，否则，怎叫老人家安心远行呢？我说完，岳母立即就叫大叶打开床头柜，从一个小包里拿出所有的银行卡交给大哥。
　　 安抚好两位老人，我们回到县城找保姆。临别时，我看了一下岳父岳母，岳父的头往外侧着，岳母的头往里侧着，默默无语，惟彼此深情相视。
　　 望着他们情意绵绵的样子，不知咋的，我突然心血来潮，对岳母说，妈，如果三天后我来看你们，发现你俩已经安详地睡去，那就是你们莫大的福气了。我说这话，是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十一年前，我母亲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仙逝，走得痛痛快快。对此，岳母十分羡慕，她经常对我说，有朝一日，我如果也像亲家婆那样走得干净利落就好了。她一直担心自己到老去的时候，走得不干脆。她是个明白人，久病无孝子啊，况且她还要面对自己定义的两个克星。
　　 岳母听了，朝我点了点头。
　　 我做梦也没想到，三天后，我的岳母王雪花，这个像雪花一样圣洁坚强的女子，她果真像雪花一样飘落了，永远地融入了大地。
　　
　　 六
　　 岳母死后，四叶猛然想起了岳母生前对她的嘱咐：如果妈妈走在你爸爸的前面，千万不要告诉他，就说我到你们女儿家去玩了。四叶问为什么？岳母说，你爸爸一生对我很好，他如果知道我走了，会受不了的。因此，大家谁也没有向岳父透露岳母的死讯。
　　 十九日早上，负责重点看护岳父的四叶，发现岳父的脉博不再有力，瞳孔有扩大的趋势，她想再也不能瞒着岳父了。她握着岳父的手，告诉他，爸爸，妈妈在前天黄昏已经走了，她走的那一天，是个好日子，今天的日子也很好，如果你感到痛苦，你就跟着妈妈走吧，妈妈在老地方等着你呢。岳父之前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一听此言，颤了一下，竟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他用尽全力，望了望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亮光。
　　 上午十时五十分，岳父进入了弥留之际。我知道，他心灯将灭，生命已走到了尽头。我站在他的面前，大声对他说，爸，你走吧，大胆地走吧，放放心心地走吧！四叶她们高喊着，爸，你一路走好，你要带着妈妈朝着光明的地方走……十时五十二分，岳父摊开双手，非常安详地停止了呼吸，像高僧圆寂一样。二十一日，我们送岳父岳母到殡仪馆火化，两人在同一时间送入熊熊的火炉，同一时间在天空升起他们的轻烟。他们的灵魂在空中拥抱着，缠绕着，袅袅地升上了九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多么美好的时刻，他们一生，尽管历经坎坷，有过太多的不顺心不省心的事，但此刻那些事都化为轻烟了。唯有一份牵手一生的情，还袅袅的，留给了我们后辈。
　　 我的岳父岳母，不是完人，也不是完美的父母，但我可以无比自豪地说，他们是一对完美的夫妻。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向人们诠释了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叫“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岳父岳母携手走后，随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使一些本已冷酷的心也跟着温暖了起来。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个个都说起了两个老人的好，人人都说自己是有多么的孝顺，是一派仁至义尽、无怨无悔的样子。我听了，内心并不反感，相反甚是欣慰。
　　 凡事，总有遗憾，不能追究，不能挑剔了，岳父母也不会同意一家人再为琐事而烦恼。
　　 是啊，冬天带着温暖离开了，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天地间春风浩荡，万紫千红，世界本来就该如此美好。我敢断定，远在天堂的岳父岳母，也一定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