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背着故乡远行(散文)
拐枣大婶还不到六十岁,但她已经老了,花白的头发,驼背,走路慢腾腾的,像一张射向大地的弓。
牌楼留守的十一户人家,只有拐枣大婶还养着几只鸡,喂着一头猪。我沮丧地走出村口,一路寂无人声,没有狗叫。村里已经没有狗了。苍穹低垂,灰白色,像一团团凝结的炊烟,稀薄的阳光撕开一条条罅隙,炸裂般迸射。没有风,远处的白荡湖像一块毛玻璃。田畴清寂,沟渠干枯,棉花光秃秃的植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儿时的江家大塘成了一滩墨绿色的死水,一叶殷红的乌桕消失了,碧玉妆成的垂柳消失了,粉糯的野菱角、圆润的鸡头米、幽雅的绿菖蒲,活蹦乱跳的鲫鱼、鲤鱼、皖鱼、胖头鲢子……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
那些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都去了哪呢?我只能确定几个人的去向,其他人都在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他们曾经和桂生一样找我帮忙,有的是儿子上大学,有的是女儿找工作,都是一些棘手的事。他们想上的大学不是“某某电脑学校”,而是“某某大学”;他们要找的工作也不是合同工,而是一个摔不烂的“铁饭碗”。我找不到这样的“铁饭碗”,但牌楼人不这样认为。在牌楼人看来,我是“公家人”,到月就能拿钱,到哪都有人管吃管喝。他们公开议论“老江家那个在电视台工作的小儿子”“尽写牌楼的丑事!”“听他鬼扯!他又不在家,怎么晓得哉?”闲言碎语传到父亲耳里,父亲忿忿不平,又不能跳出来公开争辩,只能一个人闷在家里,长时间郁郁寡欢。事实上,父亲也没有争辩的机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乡亲们表面上还是嘻嘻哈哈地,给父亲留一些面子。父亲喜欢打麻将,以往总有人上门邀请,不邀请也会预留一个位子,姗姗来迟的父亲捧着保温杯,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的。曾几何时,这些礼遇都消失了,迟到的父亲只能僵着尴尬的笑容,站在麻将桌旁边,和其他人一起围观。父亲心知肚明,昔日那个受人尊崇的四爷(父亲行四)已经褪尽了光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喜欢“打打小牌”的空巢老人。仅此而已。父亲内心失落,却又无可奈何,“怪也不能怪哦,现在这个社会,多现实啊!”他原本住不惯高高在上的“鸽子笼”,也看不惯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冷漠,但权衡再三,他最终还是离开了牌楼,来合肥和我们一起生活。
年逾古稀的父亲没有想到,自己七老八十了,居然还要背井离乡,到一个看不到星空、听不见蛙声、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地方安放自己的晚年,这与其说是投靠子女,共享天伦,还不如说是被逼无奈,向世俗妥协。父亲能文识字,骄傲了一辈子,临到老了,竟然不能做人,在乡亲们跟前抬不起头来。他进城后心事重重,吃得不习惯,住得不安心,走得不踏实,却只能强作欢颜。他越是若无其事,我越是不安,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再增加我的思想负担。进城后的父亲一反常态,他小心翼翼地,只和两三个亲友保持电话联系,每一次,他都要再三叮嘱,“一般人要是问我的号码,你们就讲不知道啊……”我想笑,又笑不出来。
那几年,乡亲们仿佛约好了,没有人再联系父亲,往日经常上门讨酒喝的三四个老友也从茫茫人海里消失了,数年杳无音讯。
父亲过世时,上门吊唁的乡亲屈指可数,葬礼甚是冷清。父亲素来要面子,也爱热闹,每念及此,我便自觉罪孽深重。停灵的日子,我不止一次想起那些消失的脸,谄媚的笑容,卑躬屈膝的样子,太真切了,历历在目,犹如万箭穿心。
父亲的老屋,炊烟不再升起,我是一个来去匆匆的客人。
留守的乡亲都老了,病痛扛在身上,沧桑埋在心底。也只有沧桑岁月,才能抚平一个人内心的惊涛、郁积的怨恨。每次回牌楼,老人们都客客气气地,有的盛情留我吃饭,有地拉着我的手,摇晃着,久久不放。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他们变得格外健谈。我有些恍惚——陪着他们半个下午,仿佛走过一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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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厚重而沧桑,读出了不舍,读出了无奈,也为那些没有权势没有能力却寄希望于有人能帮他们一把的村里人感到辛酸。
老话说考上大学了有了工作就有出息了。可真正参加工作之后,才明白,自己其实没能力帮那些向自己求助的乡亲的。但这些,老家人不懂,他们想当然认为那人不肯帮忙,从而心中不满。
这篇文,写出了世间人情冷暖,写出了村庄的痛。令人感动叹惋。
故乡的人故乡的事已经刻在我们的记忆里,那是我们生命的源头,即使疼痛甚至反感,但我们无法斩断这份乡土之情。村人的确淳朴,却也对在外打拼的人产生近于偏执的误解,城市和乡村,生活方式不同,观念也不同,两者无法理解彼此,也难以靠近,但又相互需要。这使我们的乡愁总带着难以弥合的疼痛和伤感。
欣赏厚重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