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错了，她没有想到。在她没有死的时候，尤其是在她年轻的日子，她会碰到许多令她意外的事。在那个寒意料峭的春天，她的心情像东方的太阳渐渐变暖，她走出家门，经过严冬，第一次走在春的土地上，像一只小鸟飞上树梢有了歌唱的感觉，她发现自己，像一把瑟开始拨动阳光的音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仿佛一只蛾在茧里挣扎，她走出来了，望着蓝而纯净的天空，似乎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株青藤正爬向高处，她深深的呼吸，她可以呼吸了，不再看见连星那阴郁的愁俋的面孔，一个人竟是如此的快乐，他真想一个活着，在田间奔跑，在土坡上打滚，放声大笑，但是她不能，不过她还是笑了，还是在田间奔跑了，还是走上了土坡，她走上了土坡，就看见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头发长长的，半遮住他白皙呈国字型的脸，他骑着一辆山地车，骑的飞快，从公路上飞来。她的心几乎跳了出来，象一头小鹿乱撞，她看见阳光下每片土地上都写着“阿芒，阿芒”“阿芒……”她轻轻呼唤着，一下有了愰若隔世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走过去，唯恐这片气泡般的惊喜突然迸碎，天知道她已嫁人了，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了啊！她没有走下山坡，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会上来吗？如果他上来了，我应怎么办呢?我要逃，还是……飞快的走掉，不，我不能……）她看着他，心象琵琶一般被谁乱弹着，每一声都使她颤抖。他只好像在一瞬间便到了面前，象一只巨手一下抓紧了她的心，让她突然平静下来，她静静地好像一朵野茶了，静静地看着土坡下的他，他没有上来，只是略微停了一下，似乎要上来，又似乎是根本没有看见她，他走了，背影在空旷的田野上，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米黄的光芒，一下一下刺疼她的心。
　　 过去的原本不可以再企求重回，失去的你又何必在希望复得，现实一些，不要再让眼前的事物匆匆滑过吧！她满含眼泪。泪落在坡上，嘶叫起来，她似乎看到自己长发披肩，像一个疯子到处乱撞，到处乱叫。她走下土坡，一头撞进家门，家里的两盆花儿正在抽绿，被她一下踢翻，她一下跌在床上，无声地望屋顶，看到屋顶一下塌落，太阳一下迸碎，她却欢乐的笑了。（我高兴，我高兴）她说。她从此可以真的忘记秋阿芒了，那本就是一个不值得眷恋的人。
　　 从此她呆在家里，不再出门，她细细品味连星对她的感情，发现他们之间才是最牢固的，连星才是她唯一可以相托的人，她后悔自己错待了连星，她要改悔。要把秋阿芒忘记，要连星取代她心中阿芒的位置。
　　 而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连星把阿芒带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多么让她震惊的事啊，她没有想到，她万万没有想到。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秋阿芒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来到她家门口，而车后端坐的赫然是她的丈夫，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走进了门。
　　 她看着秋阿芒，风衣、墨镜，雪白的衬衫，火焰般的领带，年轻、潇洒、有一股摄人心魄的撼力，而连星土里土气似乎是一个小老儿了。连星在兴奋的叫：“香香，香香，老同学来看咱了！”那一瞬她的感觉是天旋地转，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浑水，让她喘不出气，似乎有些脸孔在哈哈大笑，她也要笑，但他没有笑出声，是在半截里卡住了，还是根本就没有笑？“秋阿芒，秋阿芒……”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将要彻底毁了，她说不出一种感觉，极其复杂，翻江倒海又似异常平静，好像不期而遇又好像静静等了几千年，她突然恨得咬牙切齿，又忽然窃窃自喜。她的心像装进了五味瓶子，晃来晃去却难辨滋味。他只是冷冷地对秋阿芒表示欢迎，让他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然后回身走进里屋里去，似乎与他只不过如此而已。秋阿芒却恍然未觉，直与连星谈他们的高中生活，谈林香香与他之间的种种情趣，他声音大大小小，全都落在她的耳中，却好像落在了心上，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她又一次沉进那段美好而又令人伤心的岁月里。他本来走了，他又来了，成了她生活里似乎必遇的那一个，像一个扯铃人，她就那铃子。总被扯动着发出声响，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是那么无奈的，随着他,像他随身的物什，但是她又好像乐意，她本来乐意啊！她忽然觉得心里辛酸，落下泪来，她不愿拭去那泪，流上多长岁月，也无法把心里的那一种苦涩流的清楚。这时连星大叫着让她出去，阿芒也嬉笑着说些久违难见的话。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冷落了阿芒，连同学的一点儿情谊都没有尽到，又害怕会引起连星的猜疑，反而倒不好。于是换一副笑脸出去，坐在他面前，却发现他的目光望着自己时总若囚犯般痛苦，她的心便似乱跳在水波上的鲤（为什么呢？为什么啊？）她怎么也不能平静。他面对着她，他有许多话要说，却竟如一根芒刺全部卡在了喉咙里，能给她说的只是他的现状以及日后的打算，这远远不是他要告诉她的，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好像那是她期盼很久的，像一根针一团火，能一下把他摧毁，然后她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是她又不希望他说出来。她害怕那刹那间的极度兴奋。更担心以后的事，她多么希望能与他那样的坐着一直到死去，她不乐意他们之间，包括连星在内的任何一个人痛苦的活着。可是她能办到吗？这时窗外就有人喊：“连星，连星……”连星不情愿的答应着，最终向阿芒笑一下就走了。她想叫住他，但是却没有，她的感觉是一个人在心里嘶叫：“让他走，让他快走啊！”连星走了，只剩下了她与阿芒，彼此望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彼此的心在乱跳，她感觉自己的脸，以直颈子都在发烧，她低下头去，不意见他的手却伸出来，一下攥住了她的手，她全身似乎电击般起了一阵颤抖，只挣了一下，再也无力，他板正她的头，望着她的眼，她呼吸开始急促，感到他烈焰似的心象一张小嘴咬住了自己，她只说了一声：“我恨你！”便被他一把抱住，灼烫的唇已吻上了她的脸，她的唇。她喘息着，心中却再没有了恨。
　　 4
　　 太阳照着河边的林子，春日的绿象淡淡的云，绿树映在明净的水中，象村庄少女亮丽的嗓子唱出的一支幽情的曲子，弯弯曲曲再和上流水潺潺，就似人的美丽的忧悒的心，心在树枝高处，鸟也在树枝高处，心就在鸟身上，两只鸟，两只相伴嬉戏的鸟，一雄一雌，在阳光灿烂的高处欢乐地鸣叫，他把枪高高举起，瞄准它们，只要打死了一只，他的心就会从上面坠落，从鸟身上得到了满足，那树梢上的阳光也会被打碎，他就会高兴的大叫，那一瞬间哪怕心也跌的粉碎。但是在这林子里还有一个人也在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象冰冷无情犀利的眼睛，使他毛骨悚然，这眼睛似乎正死死盯住他，令他的心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他等待着，等待着最佳的机会扣动板机。忽然枪响了，一只鸟飞快地坠落，令一只鸟，一只孤独的鸟，一只死鸟，他全身一阵巨抖，一下转过来，凝视着不远处那个人，那个人正是秋阿芒。秋阿芒面带笑容，那只鸟血淋淋的躺在他脚下，他竟是看也不看，而是飞快地把子弹又一次装进枪中，然后说出一句话：“一只鸟活着，好没意思呀，正如一个人孤独，不如死了好。”他听着，听得心血膨胀，猛回头，狠狠地扣动扳机，但他忽然发现，那对鸟早已飞走了，他的子弹一下击中了树枝，只听见了一声响，没有鸟落下，没有阳光落下，蓦地一阵大笑传来，是秋阿芒冲着他大笑，象一阵冷雨使他的心冰凉，直延伸到全身每根神经，于是他也大笑，但笑的却勉强无奈，后来他们呆望对方良久，一同坐到一棵树下，“连星大哥，现在感觉如何？”秋阿芒问。“嘿…”连星笑了一下，“很平常！”“哦……”秋阿芒说。那眸子里闪着一丝狡黠，似乎有一些秘密流露出来了。连星没有回答，把枪向天空里举起，做了个瞄准的姿势，他也能把那鸟一枪打死的，只是它们飞了而已，飞了就象一条鱼投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了。
　　 秋阿芒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却象喊出了一声什么，这一声在连星耳朵里跳动的刺疼，连星便凝视着他，“你叹息个屌？”连星问。
　　 “叹息个屌?”秋阿芒笑，“叹息你这枪再也没用了，无论多么准的枪都没用了，因为它们早已走了。”
　　 连星冷笑，连星站起了身子，他说：“走了还有再来的时候，只要我的枪在，它娘的就走不掉。”
　　 “真的吗？”秋阿芒望着他，“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假如你真打死了它，你会更加失望，因为一只鸟对你到没什么大意义，而其中另一只活的，就会恨你，甚至会报复你！”
　　 连星听着，目光倏地如刀，直逼阿芒，发出了咆哮：“你说什么，你说香香，香香会恨我，你他娘的别作梦，香香是我的妻子，是我的人，她只会恨你，你拆散了我们，你使她痛苦，使她的生活不能安宁，你滚，滚吧！你这个恶棍，乌龟，王八蛋！快滚呀，滚！”说着他举起了枪，对准了秋阿芒。
　　 但秋阿芒没动，他变的异常沉静，就像有风无语扶着水面，他目光里有微笑，脸上有微笑，他走了过去，与连星面对面望着，只看到连星的心里去，连星望着他，似乎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这样的表情，一瞬间他心几乎迸碎了，他发现秋阿芒已经成了无以对抗的敌手。
　　 为了拥有她宁肯抛掉生命，这样的人你杀了他却无法杀死他的心。连星忽然发现他的表情正是香香那夜的表情，他的心在那一瞬间迸碎了。在那个月亮妖冶的晚上，他的心象瓶子里的烈酒，他喝的天旋地转，他糊糊涂涂，有一股烈焰在心尖上歌唱，漂漂浮浮似乎一只芦苇在激流的江上没有着际。他心头上有一股怒火，他走进家门，看见香香躺在床上，面对着黄纸也似悬着的灯，正流着泪，他大笑，有一种恨似针般从心里刺着，象鸟般乱冲乱撞，(你奶的，你还哭，你背着老子，跟野男人胡混)他骂，一步冲上去，扯住了她的头发，她发一声尖叫，惊恐的望着他，看见他脸上满布狞笑，（他要干什么？）有一个声音大声在她心里问，震动着整个偌大空间，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蓦地收紧了。他恼怒了，酒水象充入了的气体一般使他的胆子膨胀，他发现她在耀眼的灯光下如灯光般刺目，引的自己的心象小鹿一般狂叫，他骂：“去你娘的吧！”一脚踢在了她的脸上，刹时血似溪流般从她口鼻里汩汩淌下，在苍白灯光里无比醒目，她倒了下去，又慢慢爬起来，擦一把脸上的血，用冷冷的声调对他说：“打吧，打死了你也得不到我的心。”他听的一股恨气如疾风般从心里卷起，挥起拳头，一拳把她打到床上，找了把尖刀，一刀就划在她的脖子上，她发了一声惨叫，一道血线象虹一样出现在雪白晶莹的脖颈上，象雪地上突地出了蜃景，他狂喜了，“这回呢？”他想，“总她娘的把心给我了吧。”而她脸上有笑，透满对他的嘲弄，似乎虫子一般在他心里乱爬。他不由得毛发皆张，再一次举起刀子狠狠冲她刺下。但他忽然就发现，她变的异常沉静，脸上有微笑，目光里有微笑，似乎对死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刺下的刀便突然停在了半空，他开始了久久的惊愕，然后一下坐在了角落的椅子上。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阿芒没动，他的心却几乎迸碎了，（竟是这样了，这样了……）他把枪放下。想起那夜月光如同飞鹞，飞舞在他的面前，让他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冰冷的泪如同子弹落在地上“砰，砰”有声。他大声叹息，那叹息象一头老牛无力地叫着。“去吧，去吧!”他说，“你虽然走了，却一定要受到良心的谴责，你夺走了别人的妻子，你也一定要落骂名。”
　　 秋阿芒望着他，一阵风兀地吹过，他突然显的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阿芒默默发一声叹，（我也无奈，无奈啊！并不是我故意选择了这条路，好像有谁……）有谁强制着他们。这原本是不能只让一个人忍受痛苦的，也不能只让一个人独占幸福。
　　 阿芒走出了林子，感觉春天的阳光并不温暖。
　　 婚姻是坟墓，因为爱情已经死亡，因为已没有爱情，婚姻就是坟墓，就是枷锁。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如无情的绞索，一定会把一个人的心灵活活勒死。
　　 如今，林香香坐在阿芒的摩托车上，他们奔驰在阳光的道上，他们要远走高飞。
　　 他们走了，他们眼里含着泪水。
　　 乡村是宁静的，似乎象那门前的河水流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