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巴巴的老人，没等说出半个字，就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了。
　　 爷爷没被日本兵捉住，而是藏在芦苇丛里。他眼看着那个老人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了，恨得双拳紧握，牙齿死死咬住，两眼冒火，浑身颤抖。
　　 爷爷看见，日本兵又拖出来一名妇女，爷爷认识她，这是德福的媳妇。鬼子小队长用指挥刀架住德福媳妇的脖子，吓得她浑身筛糠似地抖动。没等鬼子小队长逼问，她已经瘫软在地。
　　 日本人把德福媳妇拽起来，正要对这名妇女下手时，她男人德福在人群里高喊一声，走出来说：“是我杀的，把她放了……”
　　 两个日本人立刻把德福五花大绑。日本人当天没有杀害他，而是把他带回岗楼。女人在后面哭喊着追赶，被几个妇女拉住了。
　　 第二天，日本人把德福杀害了，还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村口的大柳树上。
　　 德福媳妇跪在大柳树下哭得死去活来。许多村民看见她伸出一只手，想够到她男人，可是怎么可能够到。没有人敢去解开她男人身上的绳子，因为有日本人在旁边端着枪，没人敢去解开。
　　 爷爷看到大柳树上的德福尸体，还有德福媳妇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几次都哭晕死过去，心里非常愤怒和后悔，他把牙齿咬碎了，把嘴咬出血来。爷爷任凭血往嘴里淌，往心里淌。
　　 到了晚上，爷爷和几名自卫队员偷偷把尸体从大柳树上解下来，掩埋在松树林里。
　　 爷爷好长时间不敢跟德福媳妇打照面，他看见她后，就赶紧躲起来。爷爷不愿面对的，还有那个老人的家人。爷爷心里非常自责，本来日本人是他打死的，就因为他的鲁莽，让村里死了两三个人。而他们是不应该死的，是自己的鲁莽让他们丢掉了性命。
　　 爷爷大声骂着日本人，他恨死了日本人，真想一个人去跟日本人拼命。
　　 奶奶死死抱住爷爷，不让爷爷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一个人会去送死的。”奶奶抬脸看着他说。
　　 爷爷已经把大刀拿在了手里。他又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咬出了血。爷爷对奶奶说：“他晚上一躺下，眼前就是德福吊在大柳树的样子。”
　　 爷爷说：“他不敢看见德福媳妇……”
　　 爷爷说：“他一躺下，满脑子都是德贵爷爷被打死的样子……”
　　 爷爷说：“他每天都在做恶梦……”
　　 爷爷又说：“他快要发疯了……”
　　 可是，爷爷看着奶奶用哀求的口吻一遍遍对他说，让他千万别再犯浑，爷爷心软下来。他答应奶奶，他不去找日本人拼命了。
　　 一天，爷爷碰巧看见了德福媳妇，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爷爷赶紧躲在一个草垛后面，爷爷听见那个女人对德福媳妇说：“你男人德福是替死鬼。”
　　 德福媳妇没有吱声。女人又说：“是替根生死的。”
　　 根生是他爷爷的乳名。爷爷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女人又说了什么，爷爷没有听清，但那句是替根生死的话，爷爷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是替根生死的。”
　　 爷爷耳朵里时常冒出这句话，他大叫一声，跑开了。爷爷跑到了海边，痛哭流涕。爷爷把头埋进水里，让海水洗刷着自己的眼泪。
　　 爷爷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天都在磨那把大刀。他一声不吭，在磨石上磨啊磨啊。
　　 奶奶担心爷爷会惹事，就把大刀藏了起来。
　　 爷爷发现大刀不见了，急得额头上冒出汗来。他找了几遍没找到，就追问奶奶，他知道大刀肯定是让奶奶藏起来的。
　　 “快把我的大刀拿出来！”爷爷的口气非常严厉，他命令奶奶把大刀交出来。
　　 奶奶说：“没看见你的大刀。”
　　 爷爷说：“不可能，你不藏起来，没人会动它。”
　　 爷爷说：“我要替德福报仇，快把它拿出来！”
　　 奶奶坚决不把大刀拿出来：“你也不想想，就凭你一个人能去报仇，没等你去报仇，早被日本人打死了，想让俺守寡啊，你心太狠了吧？”
　　 奶奶说着，就哭起来。
　　 爷爷见不得女人哭，奶奶哭得那么可怜，爷爷心又软了，他木然地看着奶奶，嘴里说：“可是德福是为我死的啊。”
　　 爷爷喃喃着说：“天塌了，德福媳妇怎么过啊。”
　　 爷爷让奶奶去安慰一下德福媳妇，奶奶提了一个柳条篮子去了。篮子里边装了煎饼和煮熟的咸菜。他奶奶走到德福家门口，敲门，半天没人出来。他奶奶又敲，从门缝里往里瞅。
　　 “德福家的，开门啊。”他奶奶说。
　　 德福媳妇在家，她听出是他奶奶的声音，但没有开门。后来，她不但不开门，还撵他奶奶走。
　　 “你走吧，俺不想开门，你走吧。”
　　 他奶奶说：“德福家的，你开开门，俺跟你说句话。”
　　 德福媳妇说：“俺不想说话。”
　　 他奶奶见德福媳妇不开门，把篮子放门口，对德福媳妇说：“那好吧，俺把篮子放门口，你拿回去。”
　　 德福媳妇让奶奶把篮子拿走，她说她不稀罕煎饼，她家里有煎饼。
　　 爷爷说：“算了，她心里憋屈……”
　　 德福媳妇一个人去坟上给德福烧纸。爷爷暗暗跟着她，生怕她有个什么好歹。德福媳妇坐在坟边哭，哭得非常伤心。爷爷心里难受，就背过身去。
　　 一天夜里，爷爷躺在炕上睡觉。睡梦当中，爷爷觉得有人在推他，摇晃他的身子，爷爷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这个时候，爷爷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凭直觉说了句：“不好……”爬起来跑了出去。他本能地往海边跑，他不往别的地方跑。
　　 借助朦胧的月光，爷爷果然在坟地里看见了德福媳妇。德福媳妇的举止把爷爷吓了一跳，她趴在丈夫坟上，两手搂着坟头，嘴里喃喃着什么。
　　 德福媳妇的胆子也太大了。爷爷害怕德福媳妇半夜三更跑出来，遇上歹人可怎么办？没想到德福媳妇半夜里跑到丈夫的坟上，也不哭，也不闹，只搂着坟头，和丈夫在说话。
　　 爷爷不敢去惊动她，只躲在一块石碑后面，在暗中保护她。
　　 坟地里有一些大树。从一棵大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怪瘆人的。
　　 德福媳妇跟丈夫说了一会儿话，爬起来，想往回走，可在坟地里转了两圈后，却朝北面的海边走去。她的神情很怪异，走路不走直线，而是绕着弯走，走S弯形，还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如果外人碰见她，还以为是碰见女鬼呢。
　　 坟地离海边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沙土路。走过沙土路，再往里走就是沙滩了。德福媳妇在沙滩上慢慢走着，爷爷猫着腰，在后面跟着。
　　 爷爷想看看德福媳妇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想去海里寻死不成？爷爷看见，德福媳妇果然走到海边了，她踌躇了一袋烟功夫，开始慢慢往水里走。
　　 北海这地方水深，往里走十多米便会淹死人的。德福媳妇没走几步，水就到了腰部，再往里走，水就到了胸部，很快海水就没到脖颈了。
　　 爷爷知道，海水一旦没到脖颈，不会游泳的人就会慌乱，这时候人的身体已经不受本人支配了，稍微一挣扎，整个人就会往水里滑，再灌上几口海水，人很快就会沉没下去。用不上两分钟，这个人就会被淹死的。
　　 德福媳妇开始在水里挣扎了。她在海水快要到脖颈的时候，就慌乱起来。她两只手在水里扎撒开来，举过头顶，胡乱晃动着。嘴里已经呛了几口水，头发散乱在水面上，头沉下去，又顽强地抬起来，嘴里噗噗往外吐水。
　　 爷爷的水性极好，他看到德福媳妇下水的时候，就想跑过去制止她。但他觉得德福媳妇不会往里走的这么快，这么决绝。她被呛到了水后，身体没入到水里，爷爷才慌了神，身子一跃，就到了德福媳妇身边。
　　 爷爷一把抓住德福媳妇的肩膀，用力一拽，便把德福媳妇拽离出来。德福媳妇也懵了，她没想到会有人救她。她哭出了声，爷爷抱住她，她想往外挣脱。
　　 爷爷说：“你还想死吗？”
　　 德福媳妇听出是爷爷的声音，就拼命捶打爷爷，爷爷索性把德福媳妇往上一举，举过头顶，然后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爷爷把德福媳妇扛到了沙土路，放下喘口气。德福媳妇坐在沙土上，不起来。爷爷喊她起来，她跟没听见似的。
　　 德福媳妇哭起来。欧欧哭着，爷爷看她不起来，也不想走。就想背她走，爷爷蹲下来，让德福媳妇趴在他后背上，德福媳妇高低不配合，只是一个劲哭。
　　 无奈，爷爷就把德福媳妇抱起来。
　　 在这个黑夜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寂静的路上走。
　　 天快亮时，爷爷已经把德福媳妇送回了家。可是，这一路上，爷爷的肩膀被德福媳妇咬烂了。她咬了一路，死命地咬住爷爷的肩膀，咬出了血。
　　 爷爷回到家后，嘴里丝丝地吸气。奶奶看见爷爷肩膀上布满了牙齿印痕，那咬烂的地方，血肉模糊。
　　 奶奶吓了一跳，急忙给爷爷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心疼地询问。当奶奶知道是爷爷救了寻死的德福媳妇，被德福媳妇咬的时，奶奶沉默了。
　　 奶奶知道，德福媳妇曾经喜欢过爷爷，但最终没能嫁给爷爷。
　　 这个秋天啊，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过后，村里人发现，日本人弄来几条船，在海滩上连续作业，挖出了整船整船的泥沙，运到一个岛上。
　　 日本人这是想干啥？爷爷非常纳闷，他不知道日本人挖这些海沙要干什么。
　　 半个月后，日本人在这里挖出来一个大湾。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挖这个大湾干什么，几天后，日本人抓来一批民工，在远离大湾七八里路的地方，修建一个火力发电厂。
　　 奶奶的，日本人在捣鼓啥？爷爷不知道日本人在修建火力发电厂，他抚摸着肩膀上的伤疤骂道。
　　 爷爷肩膀留下了伤疤，也留下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和恨。
　　 直到日本人又把人抓进了炮楼，爷爷才知道日本人是在修建火力发电厂。日本人经常抓一些人去炮楼里，那天把村里一些人抓去了。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叫癞皮的出卖了爷爷。他对日本人说，上次打死日本人的那个人，不是那个被日本人枪毙的德福，而是一个叫老奎（和前面的“根生”统一起来，有一个名字就够了）的人。
　　 老奎就是他爷爷。那天，爷爷和自卫队员们刚刚袭击了日本人，打死了几名鬼子。日本人想报复一下，就把全村包围起来，把人驱赶到海边，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若干年后，他爷爷想起那次大屠杀，就浑身打颤。
　　 “惨啊——”
　　 爷爷说，日本人把全村人驱赶到那个大湾前，架起了机关枪。日本人把男人捆绑起来，把女人用绳子穿成一串，用刺刀逼着男人往海里走，走到大湾跟前时，让他们站成一排，开始用机枪扫射。他奶奶也被日本人抓住了，跟那些村里的女人绑在一起。听到突突的机枪声，看见被绑的男人一个个栽进大湾里，鲜血顿时把大湾染红了。他奶奶和那些女人吓傻了，有的当场吓晕过去。老人和孩子发出凄厉的哭喊声，惊天动地。
　　 日本人把男人屠杀完毕，还要屠杀村里的女人。日本人不用机枪扫射女人，而是用刺刀刺，用刺刀挑。他们已经疯狂到了极点，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像魔鬼一样，瞪着腥红的眼睛，端着刺刀，先把绳子从中间挑断，然后把刺刀刺进女人的胸膛，有的刺进肚子里，有的直接把人刺死在大湾里，有的把肠子流了出来，人还没死。日本人连老人和孩子也不放过，几个老人被他们先后活活刺死，被刺死的还有几个孩子。
　　 海滩上，到处是尸体，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老人的尸体，孩子的尸体。甚至，还有婴儿的尸体……
　　 那个大湾，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个月后，大湾的颜色还是红的，一个月，两个月后，大湾才慢慢变成了褐色。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
　　 爷爷老了。大湾还在，只不过没人知道大湾的历史了。
　　 夏天的时候，有人在大湾里洗澡游泳，爷爷看到他们就会大声喊道：“赶紧离开这里！”
　　 他们不听，他们说：“凭什么让他离开这里？”爷爷说：“这里危险，这里有个大湾，能淹死人。”
　　 他们笑了，说：“大湾里水深吗？”爷爷说：“水很深。”他们说：“正好，我们也不往里游了，我们就在这里学习游泳。”爷爷说：“你们最好离大湾远点，这里经常淹死人的。”他们压根就不相信爷爷说的话，他们说：“这里淹死过人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爷爷说：“你们不相信就算了。”
　　 一天夜里，爷爷爷爷突然从炕上坐了起来。
　　 这个秋天，村里人发现，日本人弄来几条船，在海滩上连续作业，挖出了整船整船的泥沙，运到一个岛上。
　　 日本人这是想干啥？爷爷非常纳闷，他不知道日本人挖这些海沙要干什么。
　　 半个月后，日本人在这里挖出来一个大湾。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挖这个大湾干什么，当日本人在远离大湾七八里路的地方，动工修建一个叫火力发电厂的厂址时，才恍然大悟。（叙述混乱）
　　 若干年后，恐怕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个大湾。爷爷活着时，最担心的就是日后没有人守护这个大湾。爷爷想让他守护，他说：“孙子，你来替我守着它哩。”
　　 现在，爷爷不在了，他反倒犹豫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替爷爷守护好大湾。其实，他还是不想守护这个大湾的，他觉得没有什么意义，爷爷守护了一辈子，临死也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许多人把他当成了一个古怪孤僻的老头。
　　 他还在犹豫，是继续守着这个大湾，还是去外面闯荡世界，抑或到他二叔的企业里打工。他不想去给二叔打工，不想替他卖命。他只是一个暴发户，没有文化，小学五年级肄业，一个靠欠银行贷款而爆发起来的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