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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声息相闻(散文)


作者:齐未儿 白丁,98.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703发表时间:2023-03-30 15:48:47


   她家孩子身子弱,时不常感冒发烧,去诊所如同家常便饭。她手里没啥钱,我也是囊中羞涩。她家爸爸自己开了个小铁艺铺子,活计时有时无,也有特别惨淡的时候,连续数日没活儿,再加上被拖欠货款,眼看要揭不开锅。总是爸爸的同学们伸出援手,拿钱,帮着介绍生意。每次听她念叨,我都不由赞叹,为着那份难得的情谊。我呢,只能偶尔买上一瓶罐头,放到她家饭桌上,让给孩子败败火。回头一想,凭什么人家孩子可以败火,我小齐就得眼巴巴看着?咬咬牙再买一瓶,罐头汤比里边的果肉味足,甜津津的。两个娃娃一起玩儿的时候不多,门口跑会儿,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她家小姑娘挨不得累。
   偶尔给孩子买些零食,三个五个的计较。大家都掐着手指头精打细算,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本来就不多的吃食,只能捧在手心里喂自己的娃。分享,是需要底气的。
   下午三四点钟,太阳略偏西,风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这里转转那里停停,不冷不热,气温刚刚好。王雪过来了,没找我,径直走过去,蹲在正在泡花生的老太太身边,蹲下,帮忙拣里边的秕角。一边拣,一边东拉西扯,等到拣出去一小堆,她问老太太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扔了可惜,她家孩子爱吃那样的“半成子”,可以拿回去煮煮。她总是会如愿以偿的,那样的花生品相不好,煮出来占不了多少分量,还影响观感。端着满满一碗花生,她脚不沾地地走了。
   傍晚寂静而温和,秋日马上就到了。院门外还是青枝绿叶红花,但已经不像早前那样饱满。空气明净,天空高远,蝉鸣声仍然热烈盛大。一只黑白花的猫跑过来,停在小小的水洼前,瞅着自己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顾影自怜,转眼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
   前一天下了雨,小齐靠在我身边,一声不吭。雨声敲打房檐,沙沙作响,夏末的雨,像一首悠长的乐曲,既无高潮,也无停歇,从早到晚,下得百无聊赖。小齐果然睡着了。我向着窗外眺望,细雨洒在对面屋顶上,洒在石板过道上,也洒在砖缝里的草叶子上,它们绿得更鲜亮了。那样的雨天,时间散发出青苔般潮湿的味道。
   天说晴就晴了。日子一页一页翻过去。忙了一早上,等到拿着活计坐到门外的大柳树下,阳光已经在树叶子上摇摇晃晃地荡起秋千。树干粗壮,树冠庞大,风撩动树叶,沙沙乱响,一条伸向村内的小街被吹得更长了,那么寥落清幽,偶尔走过来一个行人,像是从历史册页里翩然而至。
   满脸皱纹的前街老太太靠在轮椅上,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头微仰着,闭目养神。夜里已经有些凉意,但叶子还没落,树下仍是适合群聚的地方。三三两两,大家陆陆续续凑过来。手里拿点儿针线活儿的,择菜的,无所事事的。老太太幽幽地说,这吃饭呀,还得去大饭店,服务是真好!我们家丫头昨天带孩子去XXX,服务员端菜不小心,裤子给溅上了油。人家二话不说,照单全赔。旁边有人嘀咕,一条裤子,能赔多少,再说了,谁知道多少钱买的?老太太瞟她一眼,满是不屑,我那个孩子,穿的都是品牌货,哪条裤子,不得个千儿八百的,看看牌子就知道价钱,还能诳他们那几个钱?就说人家服务,这要是咱们外边街上小店,能管你那个?
   有人嘀咕,门外街上的小店,也少有穿着那么贵的衣服进去的吧?
   回过头来,王雪说,她就吹吧!倒也不见得是吹,坐地户儿的确有钱,满院房子租一租,一个月就不少进项儿。在人群中,我一直是个负责出耳朵的,听听就好,不必置个可与否。各人的日子各人过,各人打各人的算盘。有再多,也是别人的。房东家的小孩子吃的外国奶粉,价格昂贵,主要是消耗量大,用不了一周就要一罐。院子里租房的小夫妻娃娃几个月大,也跟着把奶粉换成了同个品牌。男人在一家厂子做车间工人,下班后在某个酒店做保安,这样没日没夜工作,赚的钱,勉强支撑日常开销。王雪趴在我耳边嘀咕,真是看不惯,一天在家看孩子,连收入也没有,指着个男人赚钱,量入为出多好,干嘛攀比呢?你看看那奶粉,是咱这样家里孩子应该喝的?可是我想,也许并不完全是攀比,做了人家父母,总是盼望着把更好的给娃。人活着,吃苦受累是常态,孩子吃不了几年奶粉的。那么,勒紧裤带节约也是可以的吧。小家伙儿被妈妈带的白白胖胖,一笑露出两颗小白牙,粉团子一般。偶尔抱着孩子出来,我们托着笑脸打个招呼,夸孩子几句。想想我小齐几个月大的时候,也这样肉乎乎儿的招人爱,却没喝过名牌奶粉。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毕竟,再好的奶粉,也不如母乳好。
   院子最里边,靠近主人正房的两间对面屋不大,青砖盖的,显得沉稳周正。东厢房里住的是个二十左右的男孩子,看着也就大学刚刚毕业的样子,瘦高个子,半长黑发,眼睛不大,沉默寡言。后来常有一个女孩子出来买米买菜,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扬起,轻快的步伐,仿如踩着乐曲。男孩子早出晚归,少见他与人交谈。再有就是,与他们的房子隔得远,细节显得乏善可陈。后来,长发女孩子不见了,一位个子更高偏瘦的短发女孩儿住进去。早上,阳光刚刚抖开金色羽衣,她穿着一件肥大得长过臀下的男式白衬衣过来,一双瘦长的腿裸着,阳光亲昵地在光洁的皮肤上流连,让人莫名觉得脚下的青石台阶也清凉起来。
   虽然都在一个院子住着,错身而过时也彼此点个头,说到底,这里住的都是陌生人。于是就少了许多顾忌,可以放肆地摊开自己的灵魂。每个人都是彼此的旁观者,却可以对故事情节忽略不计。搬离那里,谁还记得这些曾经的点头之交?男孩子的底气或者恰恰来源于此。他换女朋友的频率太快,让旁观者如我,不免生出老母亲的心思,若是有个闺女,最好不要遇上如此会哄女孩子的男生。信手交出的承诺,比风中的柳絮还要轻飘,没等站住脚,就倏忽而去了。一直没变的,是男孩儿常在夜里弹起吉他,曲调悠扬婉转动听。有时候我在院子的简易棚里装了一桶蜂窝煤,并不急于提到炉前。直起身,歇一会儿,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流,时而激昂,时而低沉。一个看上去像在建筑工地才回来的中年男人推着车过去,不情愿地念叨一句,真烦人,没正事儿,鼓捣这个干嘛。吃饭都咽不顺溜。
   西厢房里住的是夫妻两个,都是聋哑人。本来知道女人沉默,没想到是不能说话。她有一张圆圆的莹润的脸,肤色白里透红,一点儿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就算是眼角,也连个鱼尾纹都不见。一天下晌,小齐仍然在大门外举着柳枝舞刀弄枪,嘴里乒乒乓乓不断,玩儿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女人停在侧旁,默然看了半晌,接着从袋子里提出一袋大白兔奶糖,撕开袋口,抓一把,放到孩子的手里。小齐拿着糖,看看我,又转回头冲那位阿姨说谢谢。女人这才转身朝向我,打着手语,示意自己不会说话。少见那样纯净坦然的目光,眼睛里好像养了一弯湖。房东老太太说,两口子都是聋哑,媳妇在家里,男人给人按摩养家。没看见过租房的把房间收拾得那么洁净,连个土星儿都没有。这一点,从她的着装也能窥得几分端倪,哪怕只是上街买棵菜,她也是衣饰得体,发辫梳得一丝不乱。
   与我们更大的不同还在于,她总是如期交出村里街上那一男一女征缴的水费。一纸收据递过来,对面屋子的老婆婆唠唠叨叨,说收费没个标准,谁家一个月也用不了二十多块钱的水。收费的女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一声,“有本事别在这里住呀!住楼房的有水表,你这又没有。再说了,人家还有可能用不完,你这天天这么大盆泡花生洗白薯,用不完?”老太太没有一次是痛快拿的,有时候骂骂咧咧,有时候软磨硬泡,求他们开恩,少要几块,她个老婆子赚钱不容易。
   我躲在窗帘后,听着外边的唇枪舌剑。房东老奶奶看到收水费的过来,早早要了我的钥匙,把门从外边锁了起来。“嗯,这家里没人。都去上班了。”屡试不爽的招数,隔着一两个月上演一次。待到他们走了,门从外边打开,她总是小声对我说,你这两个月也用不了二十块钱的水。不用月月交。
   王雪指着街对面的院子,说,那边有个男的,拿了几个梨给我,想摸我的手,一个卖液化气的,真是想多了!我一抽手就过来了!前几天,一个女人在院门外嚎啕大哭破口大骂,说有人破坏了她的家庭。你知道不?院儿里那女的就是卖的,男人还偏就离不了她。那女的也真气人,笑眯眯看着那个老婆又哭又骂。连腔调都没变,指着那个男人说,我让他滚都不肯动,我说他是我孙子,他也认。你真没本事,有本事你把他带回去呀,我这烦着呢!男人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后来老婆走了,他果然没动。婚姻内外的硝烟弥漫,血与泪的纠缠,似乎比炮火还要残酷。
   岁月在哪里不是日升月落呢?世间总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又有多少能够诉诸语言?说出来又如何呢?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感同身受,很多时候像一个不负责任的谎言。即便是被针扎到指尖引起的痛,又如何分担?
   老人,孩子,男男女女,大家都在这里过着日常,热烈或者波澜不惊。大多数人捏着手里的一把力气,早出晚归,置换成柴米油盐,以养护这具肉身。也有人活成了暗物质,想方设法把自己藏在目光不容易窥到的角落,谨言慎行,恨不得把影子也折叠起来。赌博,传销,吸毒,偷窃,抢劫,诈骗,这些提起来就滴落污泥浊水的词,时常在闲谈中被不经意涉及。下水道里不见天日的老鼠照样养肥了自己,祸害得面对祸害的下场,刚一露头就人人喊打。深夜睡不着,警笛响着由远及近,一阵闹腾过后归于平静。没有人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手心里的日子,在不同的温饱里被一笔一笔权衡。
   我拉着小齐的手,在暮色里向大街上走。沿途小吃摊儿错落,各种吃食的气味搅扰在一起。人声此起彼落。绕过拐角,临大街的店铺立刻气派起来,灯光流泻,富丽堂皇。粥屋的粥香,火锅店的肉香,游乐场玩具的轰鸣,都被关在密闭的室内。不同的身影进进出出,门不断开开合合,我们得以捕捉到一星半点声息。小齐的脚尖已经朝向了那边,我抱起他,说,咱们下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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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文章,内心酸楚,这个社会,还有许多为生活奔波的可怜人。就像文中的大杂院里的租户一样,为了生存,他们走向城里,不得不蜗居在出租屋里。日复一日的白天出去干活赚钱,养家糊口,夜晚回到出租房休息。“我”一人拉扯个孩子,只好把活拿回家做,点灯熬油,不停地劳作,日子依然过得捉襟见肘,为买一瓶罐头而犹豫不决。卖红薯的老太太为一个月二十元的水费,与收费员周旋,有病从不去看,直到病得走不动,才去医院拿点药。即使这样,老太太每天也是乐呵呵的,早早起床,推车去卖货。穷也罢,富也罢,开心也罢,不开心也罢,每天太阳都要从东方升起,日子都要慢慢地过,这就是生活。文章仔细地描述了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状态,语句凝练,真切感人,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0403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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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3-03-30 16:03:28
  很是欣赏文章中卖红薯老太太的心态,即使一地鸡毛,也要乐观地对待苦难,对待一切的不如意。即使穷困潦倒,也要扬起笑脸,去迎接每一个黎明。我们要学习这种好心态,不要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发愁失眠,痛苦不堪。好的心态,是战胜一切的法宝。感谢作者分享,感谢将美文安放流年,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泽子        2023-03-31 08:32:19
  人活着就是生存,人类为生存而忙碌,便有了社会,有了阶级,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看上去都是为自己活着,可活着活着又都在为别人活着,总之还是为了生存,活在哪个阶层,活在哪个群体,似乎无法选择,却在冥冥中被自己的认知带到那个不情愿生活环境,最终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声息闻香!点赞作品。
3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23-04-02 16:51:05
  无数微末的个人史,就像是最小的样本,放到一起,会折射一个时代的家国记忆。声息相闻的小院,以出租客众生相谱写一曲记忆的交响,值得我以最大的诚意致敬。即使面对酷烈的命程和不幸,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耐忍而达观,积极向上。尤爱作者的语感,入情入理,娓娓道来,悯众生,却不悲与凄。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4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04-04 22:19:1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5 楼        文友:江凤鸣        2023-04-15 22:37:21
  作者此文写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文笔细腻,注重细节,描摹逼真,足见文字功夫的老练。虽然写的是贫困的生活,却也不乏老百姓的幽默。比如写老鼠“贼眉鼠眼”,让人不禁失笑连连。老鼠不长个“鼠眼”,难不成长个猫眼?此文可读性很强,实为佳作。
江凤鸣
6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04-25 23:36:58
  在同代人中精神和感情上与我们大多数人更为接近。声息相闻,脉搏相通。有钱人享受生活,追求无聊。贫困的人在生命线上垂死挣扎,如果将两者搅合在一起,自然会搅出一个个故事来,这些故事是惊心动魄,而是耐人寻味?。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7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04-25 23:37:44
  在同代人中精神和感情上与我们大多数人更为接近。声息相闻,脉搏相通。有钱人享受生活,追求无聊。贫困的人在生命线上垂死挣扎,如果将两者搅合在一起,自然会搅出一个个故事来,这些故事是惊心动魄,而是耐人寻味。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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