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这边这个医院比较大一些，人也熟一些，离我的家也比较近。一住进病房，这里的医生就马上安排检查，并进行了初步的诊断，随后就给母亲挂上了药。
　　 根据医生说，母亲这时的身体已极度缺乏营养，严重脱水，必须马上补充。当天的针剂量很大，母亲一直也是昏昏沉沉的状态。等把六瓶药挂完，已是第二天的凌晨。这时，母亲才完全清醒过来。
　　 看见她老人家翻了一下身，又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这时也才敢又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虽说在这里有了些回家的感觉，然第二天那按部就班的化验抽血却让人心里难受。眼见着本来就极度虚弱的母亲，硬是又被抽走了那么一大兜的血，我心里疼呵！有些想怨医院怨医生，可一想又觉得太没道理。还是那句话：在医院，你不听医院的，不听大夫的还能听谁的呢？
　　 又是两天过去了。
　　 原指望在这里能立竿见影地见效，但却并没有看到我们所期予的奇迹，而且治疗的流程和方法也基本与先前雷同。挂了三天的吊针，母亲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可进食却更困难了。对此，母亲自然很着急、也很失望。然后就又埋怨起现在这个医院了。她说：“这些个医院咋都一个样呵？他们一天就知道开药、打针，而且还不看这针、这药我能不能打进去、能不能吃下去？好像从来都没问我吃了没，喝了没？我就觉着他们只会要钱不会治病！”
　　 我连连低声劝道：“既来之则安之。生了病咱要是自己会治还跑到这医院干啥？咱现在这不是寻着住到人家这儿了么，再不相信人家那咱咋办？”
　　 “住了这几天，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针、抽血，查过来查过去，把人没少折腾。这倒好，没见弄出啥好名堂，反倒把我治得连饭都吃不了了！听我说：咱回，咱不在这里再受这洋罪了！”母亲说着说着脾气就又上来了。
　　 旁边的姐姐赶忙劝解道：“可不敢这么说人家！就咱这会儿住的这医院，也不是说谁想住就能住进来的！”
　　 经过我跟姐再三、再四地解劝，老太太总算没再闹下去。但看得出来，她心里的疙瘩并没解开。
　　 就母亲这情况，我私下里与医生商量了个方案，想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给她打上麻药，然后推到检验室进行胃镜检测并取样活检，再根据检测结果制定出最终的治疗方案。
　　 然而，此后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如我所愿。第二天早上，到病房去给母亲打麻药的麻醉师被我们的老人家吼出去了。接着去给挂吊针的护士也被她老人家轰走了。一句话，母亲又不配合了，她拒绝这家医院的一切治疗，要出院!
　　 我只好再反复地好言相劝。我对她说：“咱再配合一下把胃镜一作就好了。作了胃镜就可以最终确诊。这样子一是咱心里能明白，二是也就知道要咋么个治疗了。”
　　 她打断了我的话说：“要那个结果能干啥？要那么明白又能干啥？这不明摆着，不是瞎瞎病咱不用治自然也能好，要是真得上了瞎瞎病老天爷也治不了！”
　　 母亲的眉眼一时间立了起来，她一改往日的慈祥与谦和，也全然不再顾及情面和场面了。
　　 母亲这般的闹腾，连临床的那个老太太也着急了。她见我母亲这个这两天才刚刚处上的老姐妹，这会儿居然这么激动、这么固执，就好心地赶紧过来打圆场解劝道：“大妹子呀，我知道你是个能行人、也是个热心肠的明白人，可这会儿这是咋了？当今这世上有些老人确实很可怜，被人家当成累赘。可你看你把你这几个娃教育地，个个都这么孝顺，把你当神一样地顶着！娃们前后忙罗着给你看病，操心你吃喝，还哄着你高兴。娃们都不容易，你也得体谅他们是不是？他们是一心想让你在这里把身体弄好，然后精精神神地出去，滋滋润润地养你的天年。你可不敢一时动气就随着你的性子，枉屈了娃们的一片孝心！你是个寿星，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听我的话，你听娃们的安排，踏踏实实地住下来。咱姐俩这么投机，再好好谝上几天吧！”
　　 听了这些话，母亲的脸上的乌云稍稍散去了一些。然后见她小声正颜正色地对那个老姐妹说：“说的也是。只不过我是真不愿拖累娃们。她们也都有一大家子，各家都有各家的事得去奔忙呢。咱都这一大把岁数的人咧，身上哪还能没一丁点麻达？其实我也就胃上那点毛病，老毛病了。
　　 “这会儿在这儿，医生们一时也没啥好招。像这样干耗着，还不如出院回家去自己慢慢调养。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上个厕所都不方便。我也是实在不愿意在这里花钱买罪受了！”
　　 母亲是铁了心要出院，但出了院的后果我们却是不能接受的。
　　 于是我们就再劝，姊妹三人轮流解劝！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劝出结果。万般无奈之下就只好搬救兵。此前，我是不想让亲朋好友知道母亲生病的。我一是怕母亲多心，二是怕麻烦人家。
　　 可搬“救兵”这事又怕引起过度的敏感，故而第二天我就有意托故不在病房现场。
　　 我第一个求助电话打给了三姑。三姑与她年岁差距较小，而且她两人在意气、言语上也很相投，这几年来往的也比较多，感情相当不错。或许三姑能劝她回心转意、能让她继续留在医院接受治疗？
　　 时间过去了好大一会儿，三姑给我把电话回过来了。
　　 她在电话的那一头叹着气说：“劝不下来！你妈这人太明白、也太能干了！你妈知道她的病吗？”
　　 我说：“我们从来没说过，压根儿也不想让她知道。”
　　 三姑却说：“她好像知道的。要不她咋能说：她的病她知道。她不愿意再在医院里花钱受罪了。她怕最后不但把病没治好，反而说不定还把你们的日子花烂了！我说你别操那个心，人家娃们也不缺给你看病的钱。你猜人家说啥？人家说：就是不缺这钱我也不想让娃们花冤枉钱！你妈这人，一辈子都清白地不叫人劝！”
　　 我求助的第二个人是老家里我的小妗子，母亲的舅的儿媳妇，也就是母亲的表弟媳妇。虽说她们两人的年岁差的很远，几乎就是两代人，可因为小妗子很精干，嘴巴也巧，待人接物跟我母亲很投脾气，故而成了忘年交，感情还挺深。母亲是很爱听她的这个小妹子说话的。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小妗子终于传过话来：“劝不转！千劝万劝，人家就是一句话：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咋办！劝得紧了，人家在电话那一头直接就不跟我说话了!”
　　 小妗子低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无奈中还带着哽咽。
　　 我再想求助我姨，可把电话拿起来好几次，最后却都又放下了。因为此前母亲叮嘱了好几次，说她生病这事千万别让我姨知道。说我姨也是近八十的人了，身体一直都不好，怕我姨知道了操心！
　　 最后，我只好又回到了医院，再一次去求助主治医生。
　　 那个主治医生也显得很无奈，对我说：“老人家这么不配合，我们下一步也不好治，我们更害怕因病人不配合而发生别的意外。如果她态度这么坚决，就顺了她的意先出院再说。回家缓两天，如果有回心转意的苗头就赶紧再回来！”
　　 我与姐和妹经过再三商量，觉得也不能这么僵持下去。母亲此前曾多次赞同过我姐在她面前说过的一句话：孝顺、孝顺，顺从也是一种孝敬嘛！既是她高兴，那我们这次权且就先屈从着她老人家吧！
　　 说着话就到了晚上的十一点多。姐和妹收拾好了住院的一应行李，旁边临床老太太的家属也过来帮我们拿东西，搀扶我母亲下病床。当母亲拧身坐上轮椅时，她居然还笑着跟人家临床的老太太说再见。临床的老太太也笑了，冲着她高高地扬了扬大拇指说：“大妹子，你是个能行人！你终于胜利了！”
　　 我推着轮椅上的母亲，缓缓穿过业已安静下来的马路回家时，我确实看到了母亲脸上挂着胜利者特有的怡悦和自豪。只是我的心里却在嘀咕：这也是胜利？代价呢？我实在不愿，也不敢多想。
　　
　　 四、
　　 回到家里，她的情绪确实好多了，睡也睡得下，也开始吃点东西了，还有说有笑。这一切似乎预示着有所好转？只是我也看得出，她不再像在医院里那么固执了，也在努力着、配合着。她说她也着急，恨不能明天就能下床去！
　　 母亲的情况有所稳定，让我心里稍稍松泛了一些。或许这一切并不像医院和医生说的那样，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然而还没容我想太多，情况就又来了：第三天母亲又吐了。在再三搜寻和探讨原因时，妹子才吞吞吐吐地说：“母亲好久没解大手了。她自己总认为是肚中积食、通便不畅。心里一着急，就让把通便和消食的药拿来一并吃了，后来就又难受地吐了。”妹妹还说，母亲不让她给我说私下吃药的事。
　　 对这我确实很生气。母亲见我脸色不好，怕我过分怪怨妹妹，就赶紧开脱说：“没事没事，这一吐我还舒服了。说不定我再缓一缓就没事了呢！”
　　 我心里只能苦笑，还能说些什么呢？
　　 只是过了这一夜，母亲的精神反而更糟了。
　　 我赶紧拨通了医生特意留给我的热线。医生告诉我：应该是前几天在医院打吊针所输的营养耗完了，人又吃不下食物及时补充，故而情况变差。当务之急是赶紧再打吊瓶强制补充。我就立即着手准备送母亲再去医院。然而这回母亲却再也不去医院了。
　　 我再次打电话给医生，请求人家上门到我家给母亲把针挂上。但是人家医生回复说不行，说医院有规定，而且现在新冠疫情期间要求更严！不过人医生倒是给了个提示：看附近或老家小诊所的人会不会上门挂针呢？
　　 我就赶紧去找附近的小诊所。可是找了几家，人家都说病人太多，走不开。情况紧急，母亲却坚执不去医院，人家医生又不上门。这可太熬煎人了！想来想去，就觉得只能回老家先临时打上针再说了。至于后面咋办？已顾不了那么多，走一步说一步罢！
　　 再去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欣然同意，完全接受，并说老家村里小诊所那个大夫，都是乡党，人熟，她也放心。
　　 刻不容缓，说回就回。一番忙乱后，不多时就回到了老家。待把那个大夫请过来，给母亲挂上针，夜已经很深了。母亲打了针有了精神，也没有先前的烦躁，还说这说那，有说有笑。然后说困了就睡着了，很平静。
　　 见到这情景，我不由不多想：这会不会又是母亲事先已计划好了的？她怕住城里那个家里养病太麻烦，拉扯的太多、影响的面也太大。住回到老家里影响相应就要小一些了。忽然想起她原先似乎也流露过这想法，只是我没往心里去。
　　 客观而言，住回到老家我们三姊妹可以轮流守在她床前照顾她。而且住在老家的妹妹只上半天班，随时都可以施以援手。如此这样，一切就又都秩序井然了，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母亲先前确实这么说过，只是我们却埋怨她：“自己都病成这样，还替别人想这么多，累不累？”而她还是那就话：“没办法，就这性格，由不得我么！”
　　 原来，这一切又都是她谋划过的。
　　 此后，每隔上两三天就把大夫请过来给挂一回吊针，母亲的状况也基本平稳。慢慢地还能吃上几口诸如拌汤、酸奶之类的流食。人扶一把也可以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她也急着想下床，然而她的双腿却已经不听使唤了，撑不住了。
　　 我几次试探着想劝她再回大医院治疗，她除了强烈的拒绝，还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是真孝顺就听我的，就不要再到医院去折腾我了！再说了，要是不要紧的病咱慢慢也就好了；要是得的瞎瞎病老天爷也治不好！我是想安安宁宁地歇几天，也让你们好好地把我侍候几天！”说到这里，她的眼里分明已湿润了。
　　 我虽慌得嘴里连连顺应着她老人家说是是是，可心里却另外谋算着：只要她老人家稍有迷瞪，我立马还要拉她上医院。我早都下过决心：无论母亲病得怎样，我都要给她极力医治！
　　 在接下来的几天，母亲的精神还算比较稳定。这让人不由有了些想法：母亲的身体可能也就这样了，往后我们还真得有长期的打算和安排。如何安排？看来也真得按老娘先前安排的那路数去办了：几个人轮流侍候，各尽孝道。
　　 母亲说，她现在能看到我们几个守在床前，个个还能听话、孝顺，她很满意、很高兴。只是在家里天天睁眼闭眼总看到的只有我们，有些单调，也有些心慌。她想见见亲朋好友，见见乡党邻里，想跟她们说说话，拉拉家常。我们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同意了。
　　 此前，有关母亲生病的信息我们是严格保密的，生怕人来人往打扰母亲休养，也生怕人多嘴杂、节外生枝影响母亲的心情。从现实的情况来看，似乎我们先前这一切的担心有些太过。好像有人时不时来介入和打扰，也能把一直凝重的气氛冲淡驱走。母亲一说一笑一高兴，一时间又显现出没事人的样子。这让人甚是欣慰。
　　 就这么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地持续了将近一周，母亲虽然因不断要与人拉话精神上有些疲惫，可她的心情却空前地好。她甚至还算掐出了这前前后后来看她的人数，足足有两百多！
　　 高兴地应酬了这么好几天，我们看出母亲确实累了。她说她先前往往睡不着，现在却老想睡，而且还老觉得睡不够。说这话的时间是一大早，可她说着说着就又睡着了。中间让她吃点喝点，居然吃过喝过几口之后，就马上又睡去了。
　　 就这么到了黄昏时分，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对劲，赶紧把村医疗室那个大夫叫过来，让看看怎么回事。大夫给母亲听了听心脏，把了把脉，说脉象很乱，情况不太好。我急切地要马上送母亲上医院，却被大夫制止了：“不敢！按现在这样子，老人家估计都撑不到医院。只能先给她打针输液，待有所恢复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