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花妖(小说)
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捡起滚在墙脚的秋生的头,颤抖的双手轻抚他怒目的双眼,让他的双眼闭上。她将秋生的头放在秋生的身上,慢慢抱起秋生的尸首,走出了茅屋,脚底像灌了铅似的,拖着沉重的脚步,泪水顺着面颊滚落到秋生的胸口上,她多么希望那颗心再次跳动一下,他会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哪怕就说一句告别的话,她用手指轻轻触摸着他冰凉的脸颊,低头轻吻那厚厚的唇,她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于是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浅溪旁。她把尸首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跪在地上,用手开始挖泥土。惨白的月光落在溪水上,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她一面幽幽啜泣,一面用手挖动泥土,从破掉的手指上滴落的血迹以及泪水不断落进泥坑里。
她挖好土坑后,艰难地把秋生的尸首放了进去。正当她要掩土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返回茅屋。她取下客厅泥墙上的画像,拿回来放在秋生的身体上面。她久久地凝视秋生,满含深情。秋生不再孤单,终于和她在一起了。她越是这样想着,越是感到伤悲,大颗大颗的泪水从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慢慢止住哭声,用力睁开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看起来像两条大黑蛇盘踞在她的眉间。她无精打采地将堆在土坑旁的泥土推了下去,掩埋了秋生的尸首。
破晓时分,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披头散发,宛若一个流浪世间的女鬼。她坐在秋生的坟头旁,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是泥土和鲜血的双手,脑海中不断浮现和秋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暗暗立下誓言:“老天太不公了。我一定要闯进鬼门关,和不讲理的阎王爷理论理论,把秋生的魂魄要回来!”
9
也许是上天垂怜,花子的哭声招来了一个老人家。一阵青烟过后,走来一位老者,圆脸长眉,面目慈祥,身着铺着尘土的金碧披风。
“小儿,为何在此哭哭啼啼的?”老者抖了抖身子,一层泥土和杂草窸窸窣窣地从身上掉了下来。
“老人家,我的相公被杀害了,我刚刚才把他埋葬了。我想到阎王那里去评评理,要回相公的魂魄。可是,以我目前的法力,过布阵、经路引,走鬼门关,过奈何桥,还有黄泉路,万不能闯入正殿。可是,其他地府的入口却是不知,以此哭泣不已。”
“哈哈,小儿,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便是镇守地府一处入口的土地公。”
“敢问土地公公,那口井在哪里?”
“古井位于古滇国不归巷的龙家大院里,那是一个隐秘去处,少有人去。”
“谢谢土地公公,我现在就去。”
“去吧。若是有人问起,莫卖了我就是。”
土地公公言罢,化成一股青烟遁入土里,消失无踪。
花子含泪朝土地公遁去的地方叩头拜谢后,随即朝不归巷而去。
花子到达不归巷的龙家大院外,已是晌午时分。
不归巷里的这座庭院,风雨飘摇,似乎一阵风来也会把它吹倒。花子飘入院中,寻找土地公描述的那口阴阳古井。
花子穿过好几个院子,来到最后一个逼窄的小院。小院里没有一棵树,满园盛开着彼岸花。她拨开一株株或是血红或是漆黑如墨的彼岸花,终于在墙角找到一口古井。
古井的井口成八角形。花子来到古井旁,旋即趴在井口,俯身朝古井下面望去。但见古井四壁由青石砌成,上面附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数尺之下碧水悠悠,出现她探头探脑的倒影。令人叫绝的是,半边的井水冒着寒冷的雾气,另一半却是清凉碧绿。倒影晃荡着,一半还是她的身影,而另一半成了骷髅骨架。
就在这时,古井深处传出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穿透了半弧形的雾气,向古井上方升腾起来。
“妈呀!”花子倒吸一口冷气,惊叫出声来,赶紧把身体从古井里抽出来,一把跌坐在井沿上,再也不敢朝古井里张望。
井沿旁,放着一只水桶。水桶空空如也,里里外外地用铆钉密密麻麻钉着薄薄的铜皮。木桶旁隔着一支长竹竿,竹竿通体碧绿,泛着淡淡的幽光,尾端被凿了小方洞,套上了一根黑色马鬃编成的绳子。
阴阳古井旁的一棵参天的榆钱树,树身丈许,不偏不倚地恰好位于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乃至于一半树身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半树身枯木朽株,落叶纷飞,偶尔飘落的枯叶像枯叶蝶似地在古井上方翩翩落下。
花子纵身一跳,宛如古井旁那棵榆钱树飘落的一片浸透了人间疾苦的落叶,坠入井水中。井水一半阴寒刺骨,一半温暖如浴春风,她有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妙感觉。同时,不断有凄厉的哀嚎声自水底传来,她又是感到毛骨悚然。她如果睁开眼睛,也许会立刻晕厥——她的身体一半是正常的人形,另一半却是骷髅骨架。这样复杂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她开始感觉清澈的井水渐渐粘稠起来,像是调匀的鸡蛋,继而井水似乎水分子在不断蒸发,干燥起来,渐成沙粒。随后,她脱离井水,双脚落在了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哀嚎的声音更细响了。
花子缓缓睁开眼睛,落入眼中的是一条阴森森的黑色廊道,歪斜的黑色砖墙上插着锈迹斑斑的火把,磷火熊熊燃烧。这是一条主廊道,这条主廊道两侧连接了许多通道,其形状颇似一只趴在地上的大蜈蚣。昏暗的通道里,不时有哀嚎声响起,听得花子毛骨悚然。
花子抬头看去,碧绿色的井水水平如镜似地悬在两米开外的空中,颇为诡异。她低下头看,身上的衣服是干的。她低低咒骂了一声:“妈的,撞见鬼了。”她随即想到这里是地府,几乎全世界的鬼魂都在这里,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一骂一笑后,她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下来,内心的害怕也有所减弱。于是,她朝传来哀嚎声的廊道走去。
10
主廊道里充斥着阴煞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一路上不时有青面獠牙的小鬼出现,鬼爪的手上提着一条锁魂链,锁魂链子的末端锁着一个魂魄。锁魂链撞击地面时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声。花子一听到这声音便立即躲到廊道的柱子后面,好几次都差点被鬼差发现。
花子顺着主廊道往前走去,一路上躲躲藏藏,战战兢兢,苍白的脸在磷火的蓝色火焰下,显得愈加的憔悴不堪。
主廊道的尽头便是一座大殿,大殿的石门上方凿刻森罗殿三个血红大字。大门两侧各站了牛头马面二将。牛头擒一柄钢叉,马面则腰悬一把长刀。
花子虽然略懂法术,但是道行尚浅,武艺更是平平。面对两名守将,她显然毫无胜算。她思忖片刻后,放弃了硬闯的想法,于是从石柱后闪出,来到大殿前,给牛头马面道了个万福。
“来者何人,胆敢闯入幽冥地府?”牛头举起黑黝黝的钢叉,马面抽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拦住花子去路。
“我乃樱花庄园的花子,烦劳二位大哥通禀阎王爷,有要事容禀。”花子倒是不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明明白白。
“等着。”牛头马面四目对视后,马面将长刀送入刀鞘,进大殿通报去了。牛头依旧一脸戒备,一对牛眼瞪得贼大,钢叉向前直指花子。
“去吧,阎君在大殿里等你。”不一会儿,马面从大殿出来了。
“谢谢马面大哥。”花子言谢后,进了大殿。
宫殿地面平整,铺着黑色的方砖,砖缝间长满彼岸花。插在宫殿墙壁上的火把锈迹斑斑,熊熊燃烧的磷火照亮空荡荡的大殿,不见一个文武官吏,既诡异,又寂静。
阎王爷独坐大殿之上。
他一身黑袍,小山丘似的尖脑袋,没有一根毛,黑漆漆的脸庞,像是抹了锅灰,高鼻梁,大嘴巴,剑眉铜眼,奇丑无比。
“阎王爷好。”花子走上前去,只作揖,不下跪,“我此来,只为要回夫君秋生的魂魄,好和我过一生。”
“秋生如何死掉的,你总得告诉我来龙去脉吧?”阎王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这个小姑娘恁是大胆。在他的记忆中,除了那个雷公嘴的泼猴,还没有谁敢如此嚣张,直接闯入地府讨要魂魄?
随即,花子把她和秋生相遇相知相爱的过程,以及花父将其囚禁家中,遣家将杀害秋生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说到秋生的死,她已是泣不成声。
阎王爷先是不以为然,越听越是感动,待花子讲完,他的眼角竟然溢出泪花。他用树皮似的手背揩掉眼角的泪水后,他命判官送来生死簿,随即低头翻了起来。
阎王爷翻了生死簿多时,直到魂字五百六十七号,才找到标注着秋生的名字,上面写着“秀才秋生,阳寿十九,横死。”
“你自己看吧。”阎王爷把生死簿递给花子。
“秀才秋生,阳寿十九,横死。”花子双手捧着生死簿,喃喃地念道,“看来,上天负我,我的秋生已是回魂无望了。我该怎么办?”
“你们两人今生今世做夫妻已是无望,不过……”站在一旁的判官踌躇片刻后,继续说道:“来生倒是可以撮合。”
一语惊醒梦中人。
花子扭头看向判官,眼中满是期待。
“阎君若是免去秋生的孟婆汤,带着今生的记忆,重新投胎阳世,你和他便可再续前缘。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在追赶来世的秋生时,生命的轮回会侵蚀你的法力。”
“为了和秋生在一起,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哪怕拼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11
轮回殿里,花子终于见到了秋生的魂魄。花子张开双臂去拥抱秋生时,双手却穿过了秋生的身体。花子不由得退后了几步,两人凝视着对方,泪水从眼中汹涌而出,似汪洋。
“好了,不久之后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不必烦恼。”一个小鬼捧着一个青铜罗盘走进殿内,“秋生准备好投胎哪里了吗?”
“杭州吧,听闻那里是个浪漫的所在。我愿和花子在西湖边厮守一生。”
“一切都听秋生的。”
小鬼听罢,点点头,开始驱动青铜罗盘。罗盘咔哒咔哒地转动起来,绿色光芒从罗盘中涌出,随即罗盘里飘出无数鬼画符似的符号。这些符号泛着青色的光芒,漂浮在空中,像贪吃蛇一样一个接一个串在一起,继而便化成一条光之蟒蛇。光之蟒蛇张开血盆大口,一股无比强劲的旋风刮起,蛇口转向秋生的魂魄。秋生的魂魄被旋风包裹,渐渐支离破碎,被吸进旋风中。花子迎向那股旋风,旋即飞进旋风中。咔哒咔哒声再次响起,光之蟒蛇解体成鬼画符似的符号漂浮在空中,渐渐飘散不见。咔哒咔哒声停止后,那股旋风不见了。
一切恢复如初。
小鬼收起青铜罗盘,离开了轮回殿。
小鬼并不知道,他刚才驱动罗盘时,算错了时代的更迭,出现了小小的失误。
12
花子好似断线的风筝,在轮回的漩涡中飘荡,周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花子似乎迷失在无尽的虚无中,渐渐闭上眼睛,打开思想的闸门,任泪水如泉涌出,无情地冲刷那颗伤痕累累、鲜血淋淋的心,一帧帧回忆像过电影似的,浮现眼前。
需要经历三生三世的轮回,才能在冥冥之中再次遇见他,爱得越深,思得越真,痛得越深,相思的煎熬与相爱的幸福像一对孪生姊妹总是形影不离。
花子想着自己一路为爱痴狂,在失望和希望中徘徊,是爱点燃生命之光,那份执着似乎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她爱秋生胜过爱自己,当秋生倒在血泊中,她好想那个人就是自己,既然为他而生,也心甘情愿替他去死。既然不能如愿,就去阎王殿去索要秋生转世,来生与自己共度余生。
花子不要荣华富贵,只愿和秋生清贫度日,种一片菜畦,赏一树花开,迎着朝阳耕耘劳作,踏着晚霞荷锄归来。为他煮饭烧酒,端坐一旁,看他脸色渐渐泛起红晕,心中欣喜若狂;在他埋头苦读时,为他沏茶提神;当他哈欠连连,帮他宽衣解带。
花子想着想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一阵风吹散了她的梦。
一道光涌进黑暗,花子缓缓睁开眼睛,一颗泪珠滚烫地顺着粉红的面颊落下、落下。
轮回中,花子落在了泉亭,秋生投胎到了临安。
花子甩着长长的衣袖,长发飘飘,拼命地向前奔跑,在瞬间,时间一次次拒绝永恒,永恒一次次刺入时间。时光的年轮上浸润着她的泪水,她幻化成一滴滴眼泪感动天感动地。她知道秋生一定会等她,哪怕一个瞬间便是永恒,因为他们注定是颠沛流离,车辙旁洒下她的汗水,打湿了一粒粒流沙。
但是,一千年的轮回,时空交错,他们还是失之交臂。
花子没有怯步,执念不已,她的心一直在等待,在奔跑的路上。
又一次轮回中,花子落在了杭城,秋生又投胎到了余杭。
这一次花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见到朝思暮想的爱人,她用尽洪荒之力,穿越时空的隧道,由于心力憔悴,思念成疾,面黄肌瘦,软弱无力,一头栽倒在地,路人皆笑她痴、笑她癫,当她缓缓醒来时,顾不得闲言碎语,踉踉跄跄往前冲,她知道,留给他们的机会不多,她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恩赐,就像追风筝一样,一定要夺回所爱。
当她拼尽全力,等待她的又是痛彻心扉,泪湿满襟。那风筝仿佛变成一盏昆明灯,在幽深的夜空飘荡,逐渐模糊,飞得越来越远,她又一次陷入无尽的绝望中,再一次驻足泪目。
花子一直在追赶一次又一次投胎的秋生,她在世间颠沛流离,心中怀揣爱的执念。
花子坚信,只要爱和希望一直都在,秋生总会和她在冥冥中相见。
她想把诺言刻在江边,眼泪一定会失控,瞬间变成汪洋大海,淹没整个杭州城,又到哪里去找寻梦中人。
每一世的花子,被不解的世人笑为花痴。
13
薄凉的秋夜雨,时常一直下,数日不见停歇。下雨时如果有风,那秋风会像盾刀在刮脸。
花子望着飘飞的雨丝,眉头深锁,眼眸里满是道不明的凄苦。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愈加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吝啬一个温柔的目光,更不舍给出一个凄惨的笑意。她曾经无数次地走进这满载尘埃的雨水,泡过无数脏东西的雨水漫过木履,漫上脚踝,任雨水淋湿衣裳,冰冷地扎在肌肤里。
花子像一片枯黄的落叶,在秋风冷雨中辗转反侧。
雨中飘荡的回忆,宛如无影无形的利刃,刀刀割腕,痛彻心扉。雨丝密集,宛如细线纺成纱布,把她痛苦的记忆带走了。
往事不堪回首。春去秋来,青丝渐成白发,眼角爬满皱纹,花子不再是婀娜多姿,满目沧桑,但优雅不失。五百年,不过是沧海一瞬。
14
花子不知道在人世的轮回中度过了多少岁月,她的法力在时间的流逝中在悄无声息地消亡。
秋生还是没有遇见,她累了。
带着无尽的惆怅,她离开了杭州。叶落归根。在法力丧尽之前,她回到了古滇国。
花子时常徘徊在滇池边,清晨,以及黄昏。
那棵滇池边的柳树还在,只是经历了时间的鞭打,它已经朽朽老矣。
这一天黄昏,望着啾啾长鸣的红嘴鸥,花子陷入沉思。即便是每天要变成人的样子,她维持起来都非常困难。她必须做出选择:断了相思,遁入山中修行。留在人间,终有一日和秋生相见。怀揣着爱的希冀,她变化成了千万朵的樱花。樱花随风吹送,落在了滇池边的一条峡谷中,眨眼间,一株株樱花树破土而出,塞满了山谷。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二月间。
春日阳光下,樱花树繁茂的枝头上缀满层层叠叠的红色花朵,嫣红与粉白交织,如同黄昏的晚霞,绚烂缤纷。
秋生走进这片山谷,他站在樱花树下,空气中满是樱花的香气,淡雅的香气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了花子身上的淡淡的胭脂味。浪迹天涯的秋生回到故土,时常在滇池边那棵老朽的柳树下徘徊。几世的轮回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花子。看着眼前的樱花,他决定留在这座山上,建几间小屋。他甚至想好了名字:云嶺小筑。
直到太阳落下,月亮上来,秋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山谷。他要到那棵柳树下告诉花子,他要在云嶺小筑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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