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冥冥之中有神灵护佑，这一夜，总算没有直面与群狼交战。
　　 桂兰找到岩洞这块儿，大雪早已停了，满山银白。
　　
　　 二
　　 桂兰看到眼前这景象，先是流了一股子热泪。一贯心硬如铁的她抽着鼻子说：“把人逼成啥了，还叫不叫老百姓活命。”
　　 桂枝浑身软得像滩泥，一根小指头也不想动。嘴唇苍白，干起一层硬壳。婴儿躺在她旁边，脸上盖着娘的旧褂子。桂兰顾不了妹妹，先揭起褂子。婴儿的小嘴半张着，翕动着，脑袋无力地左右扭动，天性使然，她在找奶吃。哭得久了，好像再没有哭的力气了。偶尔如小奶猫一样哼一声，发出求生的最后抗争。桂兰心痛地俯下身，首先惊叹一声：“好排场的娃儿。是男是女？”
　　 福生在一旁低声回道：“是个丫头。”
　　 “啊，我的天，又是个丫头！”桂兰伸出的手缩了回来。眼前刚还惊叹漂亮的婴儿好像霎时变成了一只小狗。
　　 “我认命了。”福生说。桂兰怔了一瞬，再次伸手把旧衣裳包着的婴儿拉出被窝，解开她的棉祆贴胸抱在怀里，抄起棉袄紧紧包住，斩钉截铁地说：“认啥命？不认。这娃我来养，你们再生。”
　　 “生这个都弄得倾家荡产，拿啥生？”福生泄气得像只经霜冻的茄子，此刻的他，提不起一点精神。
　　 “肚皮生，啥生！”桂兰在狭小的岩洞里像只斗鸡。“已经豁出去了，咱超生到底。有儿无女半边空，有女无儿绝户头。这个我养着，干部来了咬死说拣的，他谁不信，给我找证据。不让我养，看他谁敢养。敢说不让我养，他谁敢当面掐死算他有种。你们呢，将就满月了，两人出去打工。离开这一亩三分地，干部还能吃了你。生了儿子再回来。”
　　 “你再养一个，又加重负担。娃没奶，吃啥？还有，乡里又罚你几千块。我姐夫他能同意？”福生说得条理清楚。桂兰说：“丫头菜籽命，撒哪儿都出苗。月子里买几包奶粉，出月了，炒米碾米粉搅糊糊喂。再大些，面糊、糁糁、稀面条都能吃。多个娃，吃饭多双筷子，有大人吃的，就少不了娃吃的。罚款能抗就抗，扛不住，咱拖，一次给三十五十，他还能枪毙我？你姐夫呢，我说了算。我叫他东，他不敢西。叫他上山，他不敢下河。这个家，没他拿主意的份。”
　　 福生不吭声，心里在犹豫。桂枝艰难挺起上半身，长叹一声说：“福生，听我姐的吧。养活了是娃的造化，养不活，娃也不怨。谁让她投生到这个不容她的时候。”
　　 “我们都造的是啥孽呀。”福生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蹲下身，号啕大哭。
　　 山洞外边，大块块的融雪在冬青叶上纷纷坠落。积雪的山峦，与灰蒙蒙的天几乎一色，分不清苍天与大地。太阳藏在薄云里，只有晕晕的一个圆圈。还不如碧净秋夜的月儿明亮。
　　 桂兰转向妹妹：“我这就把娃带回去。你们的吃喝呢，叫你姐夫隔天送一回。”
　　 桂枝无力地闭上眼睛，嘴唇抽动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涌泉般滑向双鬓。这是一个母亲无力抗争而流下的无奈泪水，除了听从姐姐的安排，她真是毫无办法。小冬青若放在身边，恐怕熬不过今夜。
　　 桂兰的心也软了。她伸出一只粗糙且满是冻裂伤口的手，俯身揩擦妹妹的眼泪，轻声安慰说：“月子里，你少哭，落下毛病，你将来受罪。没有过不去的坎。咱农民命是贱，偏要活得旺旺的。”
　　 “我这是坐月子吗，还不如牲口。”
　　 “想恁多有啥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放宽心。”
　　 桂兰把小冬青揣在怀里，迎着凛冽的冰雪，一路跌跌撞撞抱回了家。喂婴儿喝糖水，又吩咐男人立马去买奶粉和奶瓶。男人谨慎问一句：“桂枝生了？”
　　 “屁话就多，我路上拣的，叫你弄啥就弄啥去，长耳朵是出气的。”桂兰一阵吼。男人灰溜溜换胶鞋，缩着脑袋，掖紧棉袄出去了。走到村庄外，才敢嘟囔：败家娘们儿，乡上来罚款，遭殃的还不是我这个鳖孙儿！
　　 以后的故事，基本是遵循桂兰的设计。李福生两口子，用战士在前线蹲猫耳洞的勇气与耐心熬到满月，拿了姐夫的两百块钱，家也不敢回，消失了。小冬青命硬，喝几包几块钱的奶粉，小脸蛋一天一个样，长得粉嘟嘟的。满月后，炒米碾磨成浆，煮成米糊糊灌奶瓶里喂，一样长肉。到了春天会笑时，就喂稀饭，或者把馍馍嚼碎喂她，只要吃饱，基本不哭不闹，也不生啥毛病。备了些小儿安药，偶尔发烧，冲一包灌进去，烧也就退了。其间发生了几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或可累赘地啰嗦一下。
　　 纸里包不住火。村主任收摊派款，发现桂兰家晒尿布。闯进耳房卧室，看到地上的摇篮和睡在摇篮里的婴儿。桂兰家两个娃娃，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守在摇篮旁。
　　 村主任心明如镜。问小孩：“你妈呢？”
　　 五岁的哥哥指向房后：“上地里了。”
　　 “你大呢？”当地人把父亲称呼为“大”。
　　 “挣钱去了。”
　　 “哪里来的小家伙，是你姨生的吧？”村主任试图从小孩儿嘴里掏实话。兄妹俩你看我我看你，几乎同时摇头。紧抿小嘴，不答话。妈妈早己未雨绸缪，再三教过两个娃。不管谁问妹妹哪来的，不准乱说，说了掌嘴，饿三天，扔沟里喂狼。怕小孩忘性大，天天早晨醒来考问，让两人一个个答，答对赏颗糖果，答错或说不流畅，屁股上扇一大耳刮子。小娃娃家，可能记不住别人的话，妈妈千万遍教的，不会记不住。水在石头上流时间长了，还拉一道槽呢，何况一天天长大的儿童。
　　 这样的情况，多年搞计划生育工作，村主任经历多了。他威胁他们：“不说是吧，叫公安局来铐走你妈。”
　　 男孩儿耷拉眼皮，不看村主任。突然，他“哇”一声就彻天彻地使劲儿嚎。哭和笑都是高度传染病，妹妹受到启发，心有灵犀一点通，紧跟着也大声哭号。桂兰冲进门：“嚎丧呢，是你妈死了还是你大死了？狗咬你了？没怂用的货！”
　　 农村妇女骂人，嘴巴利索，张口就来，特别是素有“麻婆娘”美名的桂兰，久经沙场，几乎不用斟酌，并擅长于旁敲侧击，指桑骂槐。村主任灰溜溜笑也不是，还嘴也不是，嘴巴咧咧，讪讪问候：“你回来了。”
　　 “野狗进屋了，我不回来。”桂兰黑着脸，先声夺人。村主任先矮了一截，小心回嘴：“你咋张口就骂，我又没惹你。”
　　 “骂你是轻的，心里想杀你呢。大人不在，你好赖还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恁贱呢，吓唬我娃干啥？”桂兰先扣个屎盆子。村主任退到堂屋：“我哪吓唬娃，只问这小毛孩儿哪来的，你那两位爷就扯开嘴哭。吓唬你家娃，有那胆嘛。”
　　 “问我呀。路上拣的，想要你抱去。”
　　 “拣钱拣包有得是，拣个活人，好稀奇噢。”
　　 “你们抓计划生育啥手段不上，怕你们的，生个女娃扔了多得是。听说谁拣男娃没，都是政策逼的。”
　　 村主任不敢得罪她，惧她撒泼。当天下午，就带来了乡领导。去她家的路上，干部们对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做了充分地分析，并一一商量好对策。一大群干部涌进门，桂兰四平八稳坐堂屋做针线，摇篮就在她腿旁。
　　 “张桂兰，计划生育政策，你早学习过的，不用再多嘴多舌了。说吧，这个娃咋来的？”乡长与张桂兰交锋过，那是在她女儿生后拉她去做结扎手术时。桂兰毫不慌乱、沉着应对：“进山拣的，撂在大路旁，包着破棉袄。一条狼远处盯着。再迟半会儿，这娃就叫狠叼了。”
　　 “你别编故事，干部也不傻，早打听清楚了。今天来，只想看你的态度。”乡长比村主任水平高，云里雾里，先忽悠再说。张桂兰成竹在胸，男人面前，她也没承认是妹妹生的娃。对左邻右舍，从来只说拣的娃。对乡长的忽悠，她毫不慌乱：“你知道是谁的娃，叫谁来抱走，我还嫌累赘呢。”
　　 “张桂兰，注意你的态度。我们不打无把握之仗，乡里干部，也不是吃干饭的。政策有明文规定，超生的人要罚，包庇的人也要罚。你别抱侥幸心理。”
　　 “我拣的，你们爱信不信。看着是条命，我心软，你们不让养，我也不稀罕。”张桂兰说着话，扔了手里的针线，抱起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冷不防塞乡长怀里：“你们抱走，张桂兰说半个不字，不是人养的。不想抱，马上掐死。”
　　 乡长倒退着，想不接，又怕这个女人撒手。真把婴儿摔地上，出了岔子，也没法收场。接了娃，却不知下一步该咋弄。
　　 “领导们看着办，我从今尔后不要了。”桂兰说着，扭身去屋角拉了把锄头，就要出门。屋子外边，邻居们聚拢过来，在场院探头探脑。计划生育专干张开胳膊拦着桂兰，村主任及时挡在桂兰面前，夺下锄，低声下气说：“你这啥态度，咋说也是咱们的乡长，政策嘛，又不是乡长跟你有私仇。”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狼嘴里拣个娃，我错在哪？犯了哪条法？搁你谁碰上，就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喂狼？人命真是贱到这份上，啥社会嘛！”桂兰质问这群干部。干部们大眼瞪小眼，张不开口。乡长已经把婴儿放摇篮里，不再绕弯子：“有群众举报，这娃是你妹生的，我们没有证据，也不会来找你。”
　　 “好哇，把证人叫来，当面对质。”桂兰一步不让。
　　 “举报是有奖励的，我们保护举报人，也不会叫来跟你吵。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妹在哪儿，也就不罚你了。你抗拒不说，罚你便是你自找的。”计划生育专干接上话。
　　 “我妹是个大活人，她过她的日子，我有权管她？你们有本事自个儿找去。我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一群干部，舌战张桂兰，张桂兰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僵持了半下午，没有结果。干部们离开时，撂下话：你执迷不悟，明儿来乡上交罚款，三千块，一分不少。
　　 张桂兰答应得干脆利索：好，我明早就来。
　　 第二天一大早，乡政府的院门才打开，张桂兰抱着婴儿便进了大门。她没跟谁打招呼，径直把娃放在开着门的会议室里，扭身走了。不一会儿，会议室传出婴儿的哭声，早起的人循声找到放在长椅上的婴儿，抱着找人，哪儿也找不见，干部们陆续起来，聚一块儿，面对这个烫手的山芋，哭笑不得。
　　 婴儿不是个其它的什么东西，她要吃，要拉，要人抱着哄着，又不能放原地任她哭闹，派专人照看，领导们开会商议对策，又请示上级，大家都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案。折腾到中午，贴了一包奶粉，两斤白糖，又派两个年轻的干事，把婴儿送回去。干事叫上村主任，三人一起到张桂兰家。张桂兰家大门紧锁。向邻居打听，才请邻居把她从地里叫回来。
　　 张桂兰见送回婴儿，马上翻脸：“你们这是干啥？不是要罚款吗，娃我不要了，我有娃，家也穷，交不起钱。”
　　 村主任嘴里打哈哈，想说啥，桂兰不容他说话，先堵住他的嘴：“你少放屁，娃抱你家去，小百姓惹不起你们这些当官的，该躲得起。”
　　 张桂兰不伸手接娃，娃抱在干事手里。这是个没成家的小伙子，抱娃缺经验，婴儿不舒服，也可能是天性使然，小冬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嗅到了母亲的气味儿，开始蹬腿脚，小嘴一瘪，哇哇大哭。村主任求她：“你先抱着娃，其它的事，咱们坐下慢慢说。”
　　 张桂兰双手背后边，头摇得像拨浪鼓：“哄老百姓上当呀，给老百姓下套呀？你们这些当官的，以为老百姓是软泥蛋，想咋捏就咋捏？想骗我接了娃，再勒索我缴罚款，拿去喝酒吃肉嫖婆娘？算盘打错了，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笨。”
　　 不怪张桂兰满嘴跑火车。多年来，乡干部收计划生育罚款，从来不开罚款收据，灵醒的百姓索要，便随手找张纸，写个收条。罚款的去向如何，老百姓无权过问。张桂兰家，至今仍保留着她生二胎的罚款收据。那是一张烟盒的铝泊纸，其反面用潦草的笔迹写道：今收到谭木匠计划生育罚款壹仟元。落款只有年月日，没加盖乡政府财务公章，也没有经手人签名。这么一张废纸片，说明些啥问题，老百姓咋想都不过分。百姓在干部面前，多数是战战兢兢的羊，干部鞭子咋指，百姓便咋动，只有驯服，才能逃避鞭子抽打，免受皮肉之苦。
　　 村主任当选两届以来，工作满五年了，还没碰到过今天这样的被动局面，没经验可循。婴儿的哭嚎也在干扰着主任聪明脑袋的正常思维。能当上村主任的，哪一个不是村里的厉害角色，驭民无术，也镇不住一村百姓。像张桂兰这样带刺儿的，村里也只有她姐妹俩。村主任叼根烟，背着手，在道场里转了三圈，再问张桂兰：“咱不绕圈子了，事真是个啥，你明白我也不糊涂。政策呢，我绕不过，书记乡长也绕不过，谁让咱是百姓呢。百姓有怨言，干部们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大家都不容易。国家不让老百姓多生娃，医学这么发达，把妇女都吆喝到医院去，一根针两尺线，缝了女人那玩意儿，天下也就太平了。我明儿上北京建议去。今儿个就事论事。你直说，娃儿给你抱来了，要啥条件你才接手，咱们好说好商量。”主任下个软蛋，张桂兰扬头看天：“条件也简单，去写个保证来，盖上你们的坨坨子，我有凭据在手，不怕你们提裤子翻脸。”
　　 “政府给百姓写保证，老鼠把猫日了，没这事儿呀。”主任摊开双手。两个小干事被村主任的话逗得憋不住，扑哧笑出声。张桂兰不为所动，脸板得像庙里的泥塑：“不写把凭，娃你们抱走，省得三天两头瘟神上门，猪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