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母亲喜欢勾织，各种好看的针织品、丝织品、毛线用品。小时候，他无意中发现，母亲抽屉里的几大团棉线，用火点着棉线头，棉线可以小火蔓延状燃烧着，从线头慢慢烧到线尾，绝不熄灭。
　　 一天中午，他和同学在楼下打弹珠比赛，他顺着弹珠滚落的方向，追到墙角。他突然被脚下的画面震惊了，一动不动，整整看了十分钟，把其他同学，都吸引了过来。他们看见，无数只蚂蚁，密密麻麻地排成两行，它们像一支精锐部队一样，传递着米粒和各种食物。有七八只蚂蚁整齐划一，共同扛着米粒往前走。有数百只蚂蚁从前往后传递粮食，它们都朝着蚂蚁洞的方向，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墙角处，无数只蚂蚁用身体，首尾相接，画出了一道粗粗长长的，笔直的黑线。
　　 任铨和同学们，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蚂蚁对他们视而不见，没有一只蚂蚁，为他们停下或缓下脚步。任铨因这种被忽略，感到很气愤。
　　 他脑子一转，飞身跑回家，他从窗子翻身进入母亲房间，找出一大团棉线，他翻出剪刀，将棉线剪出10多根一寸长的线头，他将线头匆匆塞入裤兜。他从窗子里爬出父母房间，到厨房找到一包火柴。他飞快地跑回，蚂蚁部队集结处。
　　 他在同学们中间，炫耀地从口袋里拉出一根棉线，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棉线头，他蹲了下来，将手中的火头，勇猛地攻向蚂蚁群。一股烧焦的味道，随着一股白烟冲进鼻孔。棉线所到处，蚂蚁的队伍立刻溃败，小蚂蚁四处逃窜。
　　 任铨十分得意。很快，他发现，棉线所到处的旁边，其他的蚂蚁纹丝不惧，继续着它们的运粮行动。
　　 这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愤怒，他从口袋里掏出其它棉线，发给身边的每一位同学，大家全部点燃手中的武器，分头冲进各段蚂蚁群。他们战斗得发梢挂着汗滴，脑袋冒着白烟，直到蚂蚁所有队伍全部溃逃，这才心满意足收手。这场人蚁大战，太有意思了。任铨和同学们约定，明天再来。
　　 回家后，任铨翻窗再次进入父母房间，他把母亲的棉线全部找出来，坐在地板上，忘我的将所有棉线，全部剪成一尺长短。他决心要和同学们，共同大战蚂蚁几个月。等母亲发现，自己辛苦从浙江带回来的珍稀棉线，全部被顽劣的儿子绞断时，气得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掉。
　　 这一次，父亲手中的竹条，是真的下了力气，精准地抽在，任铨的屁股蛋上。这次挨打是真的痛，很快任铨就全然不记得蚂蚁的事情了。
　　 小时候，任铨与动物之间的相互吸引，让他长大后自发自愿，发力于医学知识的钻研中。
　　
　　 十六
　　 看着收拾好的花卉，任铨满意地回到屋内。此时，他听到开门声，姐姐任潜如约而至。
　　 “姐，我们去小房间坐坐。”
　　 任铨将小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三个醒目的电脑箱，放在小床的中间。这几个干净结实的大箱子，是任铨让后勤处的同学帮找来的。
　　 “姐，这个箱子里是你的东西，那个是我的，”任铨将任潜的箱子拉近：“里面的东西，你先看看，我去厨房烧壶开水，沏壶茶，一会咱俩喝茶。”
　　 任潜坐在床边，她打开了箱子。箱子最上面，是一本老旧的影集。翻开，是任潜的照片，还有父母和她的合影，她看到她一周岁时，坐在童椅上，她的双眼向左飞白，一副顽劣的模样。她看到三岁时，父亲抱着她，母亲抱着弟弟的合影，她嘟着嘴唇，又窘又想逃的样子好搞笑……
　　 影集下面，是任潜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和手工拼接玩具。第二层，是一个陈旧的档案袋，打开，里面是她读技校时，给父母寄的回信。有些圆珠笔写的信笺，油性的颜色变淡了不少，但字迹仍然清晰可辨。父母写给她的信，她早已不知丢去了哪里。她写给父母的信，每一封都按时间编了号，整整齐齐地被父母收藏了起来。第三层，是她写的一份检讨。她记起来，读小学五年级时，坐在她前面的女同学，老是背后说她的坏话。有一天，她在上课时，悄悄在这位同学新衣服的后背上，用圆珠笔写满了，痛骂她的话。写的时候，她用笔头轻轻地在衣服布料上划，女同学毫不知情。她就穿着这衣服，课间时在操场四处走动。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没有人告诉女同学真相。任潜觉得大快人心。
　　 次日，女同学的父母来学校闹，班主任责令任潜立即叫父母来。那天回家后，父亲没有像抽弟弟一样，用竹条抽打她，父亲从来不打女孩子。父亲狠狠地批评了她，让她立即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于是，她写了这份《这不是一件小事》。此时，再看到这份检讨，她十分惊讶。印象中，这份检讨，应该由父亲交给了班主任。不知为何，它会一直藏在父亲这里。
　　 第四层，是一叠清单，第一张的上面注明，任潜结婚，家里能拿出来的好东西，和曾国斌家缺少的，需要任家买齐的东西。顶格处，有一行父亲的字迹：任潜性子刚，有困难不肯开口，我们跟国斌仔细商量过，他家没有钱采购的物品如下，我们哪怕用光存款，也要代为办齐。她记得，自己出嫁的那天，父母采办的嫁妆堆满了厅堂，自己的出嫁仪式，办得风风光光。
　　 第五层，是一本医院就诊记录，封面写着她的名字。她迫不及待翻开，里面赫然写着：惊恐发作和广泛性焦虑障碍。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经常会突然性地紧张、担心、恐惧，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心率加快、胸闷、气短，一生气就会莫名的呼吸困难。第六层，是一本撕开和拼接过的日记本，她打开，拼接的内容都是关于父亲写到自己的。读着、读着，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流满面。少顷，她放声痛哭起来。多少年来，积郁在她心中的诸多苦闷，酣畅淋漓，喷薄而出。
　　 任铨安静地呆在小房间外面，他等着姐姐自己走出小房间。
　　
　　 十七
　　 任铨将刚沏好的龙井茶，给姐姐倒入杯中。
　　 “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我以为只有我在小房间里，偷藏着爸妈的宝贝。没想到，爸妈也在小房间里，藏着我们俩的宝贝。这些东西，大部分是上周六，你走后，我回来清理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为父亲守夜的最后一晚，我从你打包的包袱里，悄悄拿出来的。”
　　 “我说呢，前一天我明明都拉好拉链的包袱，怎么全打开了。”
　　 “爸的日记我都看了，我有严重焦虑症的事，原来你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来，只有我蒙在鼓里。”
　　 “嗯，爸妈怕你患病时伤害自己，反复交待了我和姐夫必须顺着你。爸妈两人，也一直想尽办法顺着你呢。”
　　 “姐夫从年轻到现在，总是借口和朋友打牌、喝酒，从家里出来。其实一半的时间，他是在爸妈这，一是汇报你的近况，二是听爸妈吩咐，配合你治疗和缓解病情。”
　　 “嗯，爸把这么多年，悄悄为我治疗的情况，都记在日记里了。我怎么这么蠢，从来没有意识到。”
　　 “是姐夫费了很多心思，让你毫无察觉。他每天早上倒好温开水，将丁螺环酮放在手心里，骗你是美容的维生素C，让你毫无顾忌地吃下。有时候，你因工作无法安静心情，他会将一些抗抑郁药物混在水杯里，哄你喝下。为了缓解你的情绪，他每天鼓捣你干你喜欢的家务事，好让你放松情绪，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为了不让你激动，他对你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姐夫，真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
　　 “我没想到，我会得这种奇怪的病。我也没想到，我小时候，妈经常回绍兴，原来多数是托浙江的大学同学，帮我想办法弄来进口药。80年代，这种病是大家容易忽略的，国内并没有常规药，只有少量的进口药可用。这种药价钱贵，还很难弄到。我没想到，家里的大部分存款，都用在我治疗和结婚上了。直到你学医后，我的治疗药物，都是你悄悄承担了下来。如果没看到爸的日记，这些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混蛋，给爸爸收拾东西的时候，我都没有翻一下，就直接把这本日记，塞进了包袱里。”
　　 “不怪你，从我懂事起，爸妈就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守住这个秘密，不能增加你的思想负担。姐，你还记得吧，小时候，爸妈连句重话都不曾给你。对我，二老可是放心我脸皮厚，啥重话都敢骂过来，我的屁股蛋，隔天就得受一次竹条鞭挞。”
　　 “嗯，是我不懂事，一直以为是爹不疼、娘不爱，是我错了。爸妈留下的这些与我有关的东西，我想留下来做纪念。”
　　 “嗯嗯，姐，这一箱东西是我特意给你留下来的，以后都归你保管。”
　　 “我还奇怪，我读小学时写的那封检讨书，怎么还会留在爸爸这里。看了日记才知道。班主任要我写检讨上交，同学家长还强烈要求我必须在班上公开读检讨。爸回来让我写了，但他担心让我公开读，引起同学起哄，会刺激我的病。他悄悄藏起我的检讨，和妈背着我，上门去给女同学家长道歉，并双倍赔了人家的新衣服。女同学家长这才找到班主任，同意谅解，这事方按下不表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爸妈一直在背后保护着我，从未离开过我。”
　　 “嗯嗯，爸妈这一辈子最牵挂的，就是你的身体。屋里还有两个箱子，一箱放的是爸妈留下的，与我有关的东西，我也要带回去，放在我身边保管好。另一箱，是我理出来的，爸妈两人共同生活的，属于他们两人的一些资料与物品，等咱俩一块去扫墓时，我们给二老烧去，捎给天上团聚的爸妈。”
　　 任潜眼眶发热，说不出话来。
　　
　　 十八
　　 任铨看着沉默不语的姐姐，继续说道。“爸生前，反复交待过我，让我要多照顾你，多让着你。对我姐夫，他也是这样反复交待的。爸遗产分配的事，他生前有跟我聊过，他没有明说，我都懂的。”
　　 “爸说，我一直在他们身边受宠，顺利读了大学，有了学校教授的好职业。他常说，姐和姐夫，你们的生活条件相对艰苦。他说我凡事要多让着你，他把存折密码、社保卡密码都告诉了我，房产证、存单的收藏处，都曾跟我说了。他说，等他走后，他相信我会处理好的。”
　　 “爸很聪明，他没有把话说透，该说的，又都在这些话里面。”
　　 “爸这辈子，最爱的，莫过于他的厂子、妈妈、咱们家、这套房子和我们姐弟俩。”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遵照爸的意愿，来处理余下的事情。一是房子，咱不卖，留着，咱们等一等，爸妈的在天之灵。想我们的时候，让他们找得到家。二是存款，一半给姐，另一半用于把房子再装修一下。三是这房子不能离开人的打理，少了人气，屋子坏得快。所以装修好后，请姐姐、姐夫和小外甥女来住，你们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就给我的外甥曾海做婚房。他今年28岁了，成家的事，再也拖不得。姐，你看这样，行不？”
　　 “那万万不可，这样一来，爸妈的所有遗产，岂不全都被我占了。”
　　 “姐，你照顾好咱们共同的家，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我们一家人，不用算得那么清。况且爸妈也不是富翁，就留下这么点念想，分掉它也没有多少钱，何不就让咱们共同来守护着它。”
　　 “姐，有空时我就回来，我们一起喝喝茶，聊聊家常。等天上的爸妈想我们了，他们一定会来我们梦里。我相信，这样的安排，会让爸妈满意的。”任潜感激涕零。
　　 任铨俏皮地哼起了一首，2023年火爆全网的歌：“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你仍然能闻到风中的胭脂味，我若是将诺言刻在那江畔上，一江水冷月光满城的汪洋，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很久……”
　　 任潜看见弟弟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她情不自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二O二三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