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嫂在一家小旅社把丽丽安顿下来，说这旅社也是偷着经营的，大部分房间都空着。明天咱们休息一天，我来给你做做演示，讲讲行规，再给你买件红上衣，后天你就随我到亲家的邻村，出演一场婚礼，挣到第一笔扮新娘的彩礼。
　　 丽丽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一次当新娘，虽然知道是假的，做做样子，但还是不由得心慌意乱，像个初嫁的小姑娘。及至和王嫂一起坐上那辆迎亲的小轿车，丽丽还在纠结和犹豫。
　　 当然只有一辆小车，车两侧的耳朵上煞有介事地拴着红绸布。从县道拐上乡道，路过的每个村子都设有防疫卡口，值守的村民胳膊上戴着红袖箍，写着大字的红布条幅横在路面。王嫂知道没事，但还是显得紧张，唯恐半路出叉，误了约定好的大事。丽丽的心情恰恰相反，想着好歹来点什么意外，婚礼不得不取消，她就可以顺坡下驴解脱了。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县从来就没有疫情，拦路执勤都像她去做新娘一样，摆个架势给人看的，车停下，红袖箍上前问一声，就算检查过关了。
　　 丽丽本以为像王嫂介绍的那样，进男家陪客户磕几个头就万事大吉。岂料下了车才发现，男家搞得跟真的似的，门头上悬挂着大红布块，院子里放着唱歌的音箱，新人进门前还响起了一串鞭炮。那老头身材矮小，看模样不少于七十岁。他穿着一身新崭崭的西服，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张着豁了牙的笑口，乐颠颠地迎了过来。
　　 这之后的程序都是设定好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配偶，送入洞房，宴请宾客，夫妻上坟。只有在那片长满蒿草的坟地，丽丽的心才被触动了。那老汉跪在爹娘的坟头不起，说了句“爹，娘，我给你们娶上媳妇了”，然后突然浑身哆嗦，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嗓子里发出哨子似的鸣响。丽丽这时就想，这老汉打了几十年的光棍，每个日子从早到晚，没人陪伴，孤苦无处倾吐，不知是咋熬过来的。他的哭，哭给爹娘，哭给一地草木，也是哭给他自己的时光吧。
　　 于是丽丽弯下腰，搀住老汉的胳膊，“别哭了，起来吧，你这岁数顶不住这样伤心的。”这是丽丽在这场婚礼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回家后老汉从一个老式柜子里取出一摞钱，当着王嫂和丽丽的面，舔着手指头，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又盯着王嫂数了一遍。王嫂说不错，整整五十张，随即把钱装进了挎包里。老汉犹豫了一下，又从上衣口袋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红钞，递到丽丽手边，说我看出来你是一个心眼好的人，我能不能给你合个影，随后做个镜框挂在墙上？
　　 丽丽觉得没法不答应，她摘下口罩，紧靠着老汉的肩膀拍了照，还特意笑出两腮上的酒窝。她看了看合影，坚决地把那张钞票重新塞回了老人的口袋。
　　
　　 七
　　 而后的大半年里，丽丽跟着王嫂在十几个乡镇转场，当了许多次新娘。其间丽丽给丈夫转了两次款，数额不敢太大，怕引起男人怀疑。王嫂说，现在满意了吧，来钱快，还不用天天捧着男人的臭脚当宝贝。丽丽说，想不到这地方农村的光棍这么多，幸好进祖坟的风俗就这一片兴，要不然长期做下去，我就成了全世界的老婆了。
　　 端午节的次日，她们自己打车奔赴最偏僻的一个村子，客户是一位患了偏瘫的老人，姓谢。丽丽本不想接这宗活，王嫂说人家多给五百块钱，啥环节都免了，只要求一起拜个天地就行了。再说这疫情眼看一天比一天紧，隔天就得排队做一次核算，万一啥时候把人全都圈起来，一点都不让来回走动了，咱俩的钱路可就彻底断绝了。
　　 进了村子，果然没有闹腾的迹象。这个村子不大，只有一条胡同，大约十几户人家。一位大脑门的中年人在村口等着，说让我先把情况说一说。他说他在县剧团上班，这事是他联系的，他是老人的亲侄。起先他大爷不同意这么做，嫌花钱，嫌假，说是花钱找上当。他好说歹说才说服了大爷。
　　 王嫂插话，你这侄子还挺孝顺的。
　　 大脑门的中年人擦了擦脑门，你们不知道内情，这全村的人都知道。过去我们家穷，地方又偏，娶个媳妇不容易。俺娘是用俺姑姑换亲换来的，按理说该换给俺大爷，他是老大，俺爹是老二。可大爷脾气拗，说俺爹脸上有块疤，以后不好寻媳妇，一耽误就是一辈子。就因为他死活不肯，俺娘才嫁给俺爹了。
　　 见大脑门的中年人这么能说，王嫂似乎也来了话瘾，说我懂了，你大爷把你娘让给了你爹，你把大爷当亲爹待了。你大爷真是个好人。
　　 “这还不算啥。”大脑门的中年人脸色凝重起来，“我上初一的时候，家里出了大事故，俺爹俺娘煤气中毒死了，后来全凭大爷养活我，供我上学，直到我有了工作。”他看了村外野地那边一眼，接着说，“给你们说这些，是想让你们对我大爷尽心点，想办法让他高兴点。唉，他一辈子没娶上媳妇，最终找来个还是假的。几十年光棍，俩小时新郎。最起码我不能让大爷活得孤单，死后再流落孤坟。俺爹俺娘还在那片老坟等着他哪。”
　　 “假的媳妇怎么了？”王嫂大声说，“你朝四下看看，啥东西还是真的，哪个人不是在装假，哪件事不是在演戏。大家天天忙来忙去的，啥是真，啥有用，啥不是图个表面光，啥不是自欺欺人。现在兴的就是这，明明知道是假的，谁都清楚是哄的，还要做，做得比真的还真。”
　　 大脑门的中年人连连点头，“大姐说得对，唱戏能把人唱哭还能唱笑，假的做好了也不容易。你俩多辛苦。”
　　 这侄子倒像是个实诚人。丽丽真心实意地安慰他说，“你放心。谁都知道老来难。虽然是场假婚礼，我一定尽心尽力做，把假的当真的做。你大爷有你这样一位知恩图报的侄儿，也算苦中有福了。”
　　
　　 八
　　 姓谢的老汉看上去六十来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瘫痪在床，更不曾歪鼻子斜眼。他看见他们走进院子，利索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招呼大家进屋。王嫂啧啧连声，“这体格这么硬朗，要不是那根拐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病人。”侄子说大爷是去年劳累过度中风的，左胳膊左腿不听使唤了，但不太影响做饭洗衣，基本上能自己照顾自己。丽丽看看屋里屋外，果然算得上整洁，屋内也没有明显的“老人气”。那气味很普遍，也很特别，既像公厕里的尿骚味，又像剩菜剩饭的馊味，还像破房子的尘土味，总之一闻到那种味就像钻进了旧鞋子。这几个月丽丽用口罩捂了又捂，但还是经常不断地闻得到。她那件红上衣用过一次洗一次，仍疑心“老人气”渗透了布纹，穿上它自己都变成老人了。
　　 堂屋的桌子上摆好了几盘炒菜，全都用大碗扣着保温。王嫂朝向那侄子说，“闻着好香啊。你真细心，还提前做了这么多菜。”侄子说：“是俺大爷亲手做的。”王嫂做出吃惊的样子，“这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样吧，咱还是先干正事，两个人拜过天地，就等于结为了夫妻，咱再吃饭团圆不迟。”那侄儿一听，赶紧跑出去召唤邻居，大约是要找几个人见证一下。
　　 看到几位乡邻进来，丽丽让“谢哥”（她就这样称呼他的）丢掉拐杖，她用手搀着他走到神像面前，再扶着他慢慢跪下。丽丽磕头磕得很认真，王嫂在一旁吆喝得也很响亮。夫妻对拜时，丽丽还用温暖的眼神和谢哥作了短暂对视。丽丽听到身后有人拍掌喝彩：这媳妇真不错哦，一看就是个好女人。
　　 吃过饭她俩并不急着走，四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丽丽望着姓谢的老汉说，谢哥你做的菜很好吃，真不敢相信你是用一只手做的。姓谢的老汉像个孩子似的羞涩起来，低下眼睛说我随便做的，大半辈子了，倒是知道哪种菜用哪种办法炒出来好吃。
　　 正说着，一个大喇叭的声音响起：“全村群众请注意，昨天从外省回来的谢三仓刚刚被确定为疑似病例，已经被传染病医院拉走。接上级命令，从现在起实行紧急封村，大人小孩一律不得出村，在地里的立刻马上回家。各家各户都要关紧大门，未经批准不得出门半步。下面请县里来的领导作具体指示。”
　　 几个人一下子惊呆在那里。“我得赶紧走，我还得上班，一封村就到驴年马月了。”那侄子弹簧一样跳起身，边说边推起摩托车朝外跑。姓谢的老汉追着他的背影喊，“你恐怕出不去了，走不了赶紧回来啊。”接着又喊了一嗓子，“她俩怎么办？”
　　
　　 九
　　 大脑门的中年人是怎么突围的不得而知，一走没有回来。丽丽和王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王嫂说趁着还早，咱们去试试能不能离开，留在这儿算哪门子事？
　　 丽丽说，给那个出租车司机打电话，让他提前来接咱们吧。王嫂掏出手机，还未拨号，手机却响了，正是那位司机。他说我接不了你们了，去那儿的路已经封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丽丽和王嫂走到村口，旋即被一群身穿白衣的人堵了回来。红袖箍已经不见了，换成了白衣卫士。姓谢的老汉不放心，拄着拐杖跟了出来。见两位女人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他一连声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偏偏选了这个日子。
　　 这个日子怎么了，农历五月初六……丽丽突然想起，是的，这个日子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她想起高粱，想起衬衫，想起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触电情节。
　　 丽丽坐回原来那只板凳上，看着王嫂和姓谢的老汉着急，顾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人生在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复一日，土里刨食，没滋没味，平淡无奇，但总该有一个日子是不一样的，不能与柴米油盐鸡鸭猪羊混为一谈的。她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幸运日，有多少发财日，桃花节，她就是个平凡的村姑，种田的农妇，除了那个人，那个触碰，那个脸红心跳的一瞬，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把那个日子当作自己的幸运日，值得纪念的高光时刻。她在那一天被触到了，被浸染了，也被俘获了。这么多年过去，每到那个日子，不论她在田间锄草，还是在家里捏馒头，还是在给孩子喂奶，灵魂总会有一阵游离，不由自主地想念那只手，那个沾泥的手印。胸脯是有记忆的，尽管青春再也不会回头。她在一本闲书里看到过一句话：岁月可以抹去一切，唯独会留下某个最想念的瞬间。
　　 但是，但是，在无差别的黄历上，果真有一个日子是粉色的吗？我到底懂不懂爱情，到底有没有发现过爱情，某个日子到底值不值得纪念？其实丽丽一直都在想，一直都在怀疑。她所接触到的那些男男女女，包括丈夫和高粱，包括隔壁老王和王嫂，他们大部分人会不会和她一样，自始至终活在鸡毛蒜皮的利益里，连越界幻想都是奢侈品，一辈子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幸运日，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爱情，一天和另一天，一年和另一年，从来就没有多大差别。
　　
　　 十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天天吃啥，晚上住哪？”王嫂搓着两手，不停地在小院里打转。
　　 姓谢的老汉说，吃的不缺，我管做饭。晚上睡觉也不缺被褥，就是没床。要不你们睡我的屋子，我去小西屋铺个门板就是了。
　　 丽丽闻言，轻轻推开小西屋的门，伸头往里看了看，见那屋子堆满杂物，不像是人住过的地方。她回头看着姓谢的老汉说，您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有毛病，睡不好会出问题的。姓谢的老汉却说，这算啥，我以前在山上的石板上都过过夜。这天气不热不冷的，我睡哪儿都行。
　　 他们有的是时间，全都用来扯闲话。天黑了，王嫂和丽丽切菜造饭，不让姓谢的老汉插手。看着两个女人忙前忙后，老汉坐在一旁发呆，摇头，擦拭着眼睛。这屋里屋外没有过女人，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
　　 第一天晚上没有故事，只有王嫂的呼噜如雷贯耳。这呼噜丽丽已经熟悉，在旅社时丽丽前半夜都用来看电视，以此抵消王嫂的冲击波。农村的夜晚太寂静，王嫂的鼾声被放大了许多，丽丽担心墙壁会不会被震得掉土，西屋的老汉甚至街坊邻居会不会被梦中惊醒。
　　 丽丽不习惯早睡，她在第二天入夜后，干脆披着衣服，从呼噜声中走出，来到西屋陪姓谢的老汉说话。丽丽说谢哥，你也还没入睡啊。反正我睡不着，闲得没事做，你躺好，我给你做做四肢按摩吧，兴许对你的康复有好处。噢，你不用紧张，我不收费的。
　　 其实姓谢的老汉不是担心钱，而是惶恐丽丽那双女人的手。从丽丽的手落下来的一刻，他的全身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硬。丽丽一遍遍地说着放松、放松，给他讲起自己的旧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断断续续按摩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感觉累了，丽丽才起身回屋睡觉。姓谢的老汉很少吱声，在丽丽离开时，他才嘶哑着声音说，“看把你累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遇到这么好的人，我还有这份福气。”丽丽说没事的谢哥，我天天晚上来给你按揉一会儿，你觉得舒服就好。
　　 白天没事干，他们就变着手法做吃的。肉没有，鸡蛋也不多，但王嫂最大的爱好是做菜，她能把白菜萝卜红薯粉条做成各种花样美食。连着几个晚上，丽丽还是在王嫂的鼾声响起时，去西屋给姓谢的老汉按摩。他躺着，她蹲着，旧床板紧挨地面，嘎吱嘎吱地响着。姓谢的老汉说你一定是菩萨转世，为我这个半死的老头子天天这么费力。丽丽说谢哥你是个好人，而且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千万要养好身体，我以后操心给你说个媳妇，让你真正结一次婚，有个女人照顾。姓谢的老汉摆了摆那只听话的右手，说，这我想都不想了，我不能到老了再拖累别人，再说谁会像你对我这么好。你和我拜了天地，虽说是假的，我心里当真就是了。这人要是死后真的有魂该多好，我的魂会去给你当保安，天天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