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一咬牙，跺跺脚，这才蹲在女子身体两侧，有章有法地按压和对口吹起气来……
　　 不出所料，一袋烟的功夫，女子动了，醒了，睁眼了，在老爹的搀扶下坐起来了。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小哥哥，一脸茫然，看了看周遭一片血污狼藉，尸体横七竖八的惨相，似乎记起了什么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怔怔的望着她老爹，显然是要他具体说说怎么回事。
　　 老爹说了这次被日本人毒打遇年轻的武功高手搭救的整个经过。接下来我师兄帮父女俩料理年轻汉子的后事。搬动遗体时，一个鹿皮小包从遗体衣兜里掉了下来。师兄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此前被偷走的钱包吗?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银光洋，和师父给自己买粮的数目一样。
　　 哎呀，人不可貌相，不只是说光看相貌，看不出美德能耐功夫什么的，也看不出不光彩的一面哦。师兄不动声色，把那包递给了女子。可女子接过来看了两眼，又递回给了他。同时，红着脸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大胆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从他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悠悠地说了好长一段:
　　 “这个包不是他的。我肯定。怎么来的?我能揣度个八九不离十：偷来的。偷谁的?恩人，瞅你那眼神，掂量你那除暴安良的心性，我想，这包如果不是你的，你怎么会打量它查看它这么一会功夫呢。
　　 “实话跟你说了吧。看起来，这个人跟我好像是夫妻，事实上我老爹也把我许给了他，可还没过门呢。他就死乞白赖想把我身子要了。我看他好吃懒做，不好好做阳春，也不拜个师学个手艺什么的，我就死活不肯如他的意。说一定要到拜堂之后的洞房花烛夜才能把身子给你。而娶我过门，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得给我老爹一百个银光洋的彩礼，二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彻彻底底改掉游手好闲偷偷摸摸的臭毛病。
　　 “他说彩礼钱，小意思，加个倍都行。他家不算本地最阔的大户人家，可也算广有家财，这点钱，小意思。然后指天誓日地说毛病一定改改改。
　　 “我半信半疑，给他一年的期限，看他的言行举止有没有改正，再看我点不点头穿不穿嫁衣坐不坐花轿。
　　 “这家伙口头上是答应了。可行为上还是陋习不改，只是做得隐蔽些，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鼠不偷本乡土。要偷就偷远地方。这个，我早就料到了。不过还有更恶心更无耻更让我愤恨的事，他都做了出来。刚刚就是我叫来老爹打算狠狠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引来了日本浪人，把他……嗨，他是该狠狠教训，可也罪不至死吧。”
　　 师兄点点头，说了几句：“当然，他毕竟是中国人，是本乡本土的自己人，不是外敌嘛。至于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让你这么伤心?反正他人已不在了，如果你不太难受的话，能简单说说吗?
　　 女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咬了咬牙齿，说：“我还真不想说，这家伙太无耻太不是人了。可面对你这位救命恩人的提问，我不能不说哦。”
　　 “别说了，快别说了，”没想到老爹打断了她的叙说，叫她别只顾说话，还没跟这位救命恩人磕头呢。还有，这个场地这些尸体如何拾掇?恩人能不能帮我俩这伤痛没力气的人料理一下?
　　 这有什么?举手之劳呗。按照父女俩的要求，把那个小偷乡亲葬在路边一个小山坡，移栽了一棵小树作为记号，等以后他的家人再另选坟地安葬。然后把三个浪人扔进一条山沟深处，上面胡乱填些泥土了也算让这几个东瀛恶棍入土为安，不，入泥沤肥了。
　　 完了以后，我想我是救人帮人都做到”彻”了。得跟他们分手，办师父交给我的事情去了。我走了好远了，回头看一群飞鸟，飞鸟远去，成为芝麻黑点点。目光自然下落，没想到还看到这对父女还站在原地，朝我的方向张望着。
　　 买好粮食回到山上，师父亲自为我接风洗尘。美餐一顿之后，没想到朝我刮了一通疾风暴雨。
　　 “师父还真是神仙，有千里眼顺风而不成？你这师兄犯了戒条的一举一动，隐居远山的师父何事晓得的？”
　　 小子们呃，瞧你们一个个眼睛贼亮的，耳廓子竖起老高的，还想听到好晚咯。月亮都给偏西的云嘴巴咬去一大半了，回去睡觉喽。明晚接着翻吧，那段古。
　　
　　 9
　　 5月25日晴间多云
　　 把小犁铧套上黄牛后颈，在棉苗一片葱绿的棉田里中耕除草。扶着犁把，人在牛后走，心还停留在昨晚那“古”里，姚满爹的那位师兄，难不成就是因为救人一命，让师父赶下山，从此恩断义绝了么？今儿这天呀，格外长，好不容易捱到夜晚，哥几个旋风般刮进姚满爹那小茅屋，一通纸烟糖水的伺候，才从满爹口中掏出下文——
　　 师父再有仙风道骨，再何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也不是神仙。那他老人家怎么就晓得我师兄那些犯戒的事儿呢？师兄也没跟我说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师傅让他操练几路拳术剑术刀法棍法，然后一一指点，说失望呀，太失望了，这几天下趟山，功夫也跟着下坡了啊。看师父的。于是乎，我师兄头一次看到师父腾转跌宕快如闪电，只觉得一个气旋凝成的球在眼前飞转，转了近一个时辰。之后骤然慢下来，双手朝下，一个按压的动作终止在低空——离一个八百斤大磨盘还有半尺高的距离——而磨盘缓缓下陷，陷进尺把深的坚土，留在外面的高度不到五寸。
　　 “你长本事了呀。有废童子功的本事，就给我把这磨盘拔出来“
　　 师父这一说，师兄明知无法拔出，可也不敢不拔。结果当然是磨盘纹丝不动，他已耗尽内力，脸红脖子粗，气喘个不停，而蚯蚓般的青筋暴跳得可欢实呢。”
　　 那天，不管师兄如何一五一十掰扯事情的前前后后，一再声明自己没有跟女子真的发生点什么，只是为了救人性命而不得不接触了身体，但师父就是不收回成命。斩钉截铁地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以为师父就没有替我监督外出徒儿一举一动的天眼地眼吗？戒律就是戒律。就算你是我师父的师父也不行。”
　　 师兄给师父磕三个响头，抬头与师父对视一眼，连叫三声师父。师父说已经不是了，从此不能这样叫我，你我不再相见。要看，此刻就多看一会。
　　 半晌，师兄才收回目光，缓缓起身，拎着师父递过来的粗布包着的行李卷，感觉手头沉重，心头更沉重……可再不想开步，也只能脚步沉重地迈出大门，三步一回头地往山下走去。
　　 师兄说，他在这座深山生活了十一年，跟山上的一石一草都舍不得分开，何况是跟师父这位比亲生父亲还亲的人呢。
　　 好了，我让师兄别说这些叫人心酸的场面了，我听都听得难受得不得了，更别说他这个说的人。我更想知道的是下山后又经历了些什么。
　　 你们几个臭小子也受不得这种心酸场面的折磨？还他娘的说什么心灵折磨？好，不折磨你们的耳朵和心么子灵，也别折磨我的嘴皮子了。
　　 师兄下山往哪旮旯去呢？一时茫然无措。梦游一样地走着走着，走进一家酒店。打开包袱一看，除了几身四季衣裤之外，还埋着好几十个银光洋呢，难怪有点沉哦！师徒一场，父子一场，师父再严厉，对徒弟，对儿子一样的徒弟，哪怕是不肖之子不肖之徒，也还是把亲情系得蛮重的哟！
　　 师兄拣出一个光洋，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要了一壶好酒，一桌子牛肉羊杂碎猪头肉什么的。不待店小二拿来酒碗，就端起盛有五斤谷酒的大酒壶直往口里灌，好一会儿才松口，把壶子往桌上一墩，酒水漾出来不老少。下巴脖子和前胸早已是湿漉漉的酒气熏天。
　　 那天灌没灌完那一大壶酒，师兄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在那些个绿地蓝天云里雾里山岚水波人间天上地飘飘荡荡了好久好久，看见了好几个自己走过了好多个场景：有呱呱堕地的婴儿、有爬树下水捉弄同伴的顽劣幼儿、有戴老虎帽的六龄童……拿一根树枝当金箍棒玩得兴起，还一连翻了几个筋斗，开心得不得了，哪料到大祸临头。一不留神耍到荒野上去了，被蒙着老虎皮的人贩子逮住，乱弹乱踢，哇哇乱叫也挣不脱，四处无人，求救不成，落入魔掌。七岁时，被买家男女主人当小牛使唤。凭天生的机灵劲儿好不容易逃往深山，不料还是被男主人带手下逮了个正着，好一顿毒打，幸遇恩师搭救，带上更远更高的深山哺育成长。教些子曰诗云，传授武功路数，十来年里，识文断字，学业小成，武功精进，内外双修，还不时地梦里飞天，跨山掠海，挟泰山以超北海，过火焰山蹭火热气浪直上半天云，一路翻着筋斗云把齐天大圣走过的玩过的闹过的天宫游了个遍耍了个够。还想自创一点新套路新把戏，一个后空翻筋斗翻下来，却是直愣愣摔下去，弹起来，再落下，再弹起……反反复复折腾我好多个来回。脑袋瓜落在……落在不晓得是么子上面，眼睛直冒金星。睁眼一看，是师父，他老人家一只手掌心兜住了我。他好像也是刚刚才发现兜住的是我这个不肖徒儿，一声断喝：“我要的不是你，你去吧，去你的儿女情长温柔乡吧!”一甩手把我抛去老远……
　　 师兄还在喋喋不休说他的梦游奇遇，我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别说了。梦大都是虚的，也不全是虚的，师兄你可别说梦里那段，你小时候被一只老虎——不，一个蒙着虎皮的人贩子——捉走贩卖然后逃脱遇上师父搭救那一段不是真实的哦！”
　　 “你凭什么断定我有这样的人生经历?”
　　 我说：“我听我家乡游老叔（大人唤作游老鼠）眼泪巴沙地说起过他儿子就是让老虎给叼走吃掉的，连一丁点尸骨一寸衣服布巾都没找见。所以，我想师兄你这段经历还真有几分跟他儿子的相像，只是你比他儿子幸运得多，遇难呈祥，得高人救助抚养授艺。“
　　 “游老叔?游老鼠?游水的游?你确认。他跟一位姓姚的大叔都是猎户中的好手，可又有些芥蒂。姚叔有个儿子叫姚满子，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俩常在一块爬树钻山洞，打鸟捉蛇装兽夹，么子玩意玩起来刺激带劲就玩么子……“
　　 “可有一样玩法你不会。”
　　 “哪样?”
　　 “玩水。你爹死活不让你到水里面扑腾。”
　　 “连这个你都晓得?你是哪个？莫非……莫非……莫非你就是姚满子，就是我从两三岁玩到六岁的小伙伴?这也太巧太离奇了吧？”
　　 ”可不是吗？其实，我听你说起师父救你那一段，心里就嘀咕不断了。看你团头团脑浓眉大眼的样子，总能记起小时候一个耍得最好的伙伴：小名貂毛，大名游小貂。命呀命，命运像一把刀子，切断我们的联系，却又像一把胶刷，又把我们粘合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呀！现在我不再叫你貂毛，叫貂兄好了，虽然你只比我大两个月。貂兄快说说是不是师父救你的时候，用他的办法从买家口中掏出了实情，知道了你被假老虎拐卖的前前后后的?貂兄呀，你继续说下去吧。”
　　 “师父不放我回去。师父说你父母你全家都以为你被老虎吃了，这时候回去准会吓死他们。不如跟我学点真本事，以后再回去不迟。师父不松口，不让人送我，我就算一个人下得了山，也不晓得家的方向，踏不上回家的路。无奈之下，只能跟师父识字练武。还好，从不情不愿，到心甘情愿，再到心心念念日日不舍，不到一年就走过了这个心路历程。练着练着，还练上了瘾。好几次我还无意中偷听到师父跟我两个师兄说我是练武的奇才，你俩不勤练苦练，将来不须太久，他就会盖过你们云云。”
　　 我这个急性子又抢过他的话头说：“于是你来劲了，山也不下了，家也不想了，十一年如一日黏在山上，一次也没回家探父母了?难不成是师父的嘉许，对你形成这么大魔力的吗?”
　　 “也不都是。至少不是最大的。”
　　 “那什么才是最大的魔力呢？”
　　
　　 10
　　 5月26日阴转小雨
　　 昨晚那段古，那对师兄师弟对话时翻出来的“原来是……”简直让哥几个的听神经快要爆了哈。不同时期的同门师兄弟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到“原来是同乡发小”这一逆天骤变，真是太让人惊叹命运之神翻云覆雨的手法了!不带这样子游戏人间玩弄人间，把恶作剧与喜剧杂糅在一个小人物身上的哦。我们哥几个跟着这对发小惊喜了他们的喜相逢之后，也对貂师兄干嘛十一年不下山探父母的最大魔力着迷了。姚满爹，这几天翻古翻得入港，以至于连咳嗽这老伙计都跟他不辞而别了。明明是越翻越有料，越侃越来劲，可昨晚翻到这里侃到这里偏偏就戛然而止吊我等胃口了呢？不成，今晚扒拉一大碗饭，澡也不洗，直奔他那茅屋，速速从他那胡子包抄的嘴里掏出悬念来。
　　 悬念?希么子……么子柯克?希区柯克?中国版的希么子悬念大师?鑫伢子吔，你这是搬弄一些么子洋泾浜夸我，不，寒碜我老头子嘛……好了，好了，懂了，懂了。我没说过书，多少也听过说评书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吊人胃口的套路呗。这就是你们贩来的悬念、希区柯克式悬念。姚满爹我可不会哦。只是翻那些古，一时半会翻不完，翻着翻着就要歇歇嘴歇歇脑筋，自然而然就得让你们听下回听明晚分解咯。
　　 好，话不繁叙，接着说我那发小、师兄游小貂那么多年不下山不回家的最大魔力。不，应该说是压力，山一样大一样沉重的压力。
　　 看你们捉急忙慌的猴样，就不转述他的原话了。简单地说，就三字：童子功。羊羔子你别把你那良种葡萄那么大的眼珠子给鼓出来好不？鑫伢子梁伢子怪异地笑笑，看来你们算是明白其中的连带关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