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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天边有片火烧云(散文)


作者:贾志红 童生,703.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8发表时间:2023-12-14 16:20:29


   我喜欢待在外婆家的屋顶,傻傻地往远处望。麦田绿油油的时候,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人挎着篮子在麦地间走,又在一些坟包前跪拜。风吹过,荡起几圈绿浪,把他们头上长长的白带子吹得舞动,像风筝将要起飞时荡在空中的飘带。我极想成为那片绿浪中某个白衣飘飘的人,便缠住我妈,说,我也想去上坟。我妈瞪我一眼,说,咱们没有资格上坟,咱们是外姓人。弟弟想必也极想做这样的画中人,也或许他是贪吃篮子里的祭品,我们都知道,上坟用的祭品最终是被活人吃掉的。也果然,我们看到了麦地中的某个孩子,边走边从篮子里掏东西往自己的小嘴巴里填。弟弟急巴巴地说,妈、妈,管他资格不资格,咱们随便找个土堆去磕个头,然后就吃白馍馍。我妈一巴掌轻轻地拍在弟弟的小屁股上。
   我家老房子所在院落的格局更像是南方的建筑,前院、中院和后院的布局依稀保留着当年大家族的印记。三个院落大概分属于三个兄弟吧?他们是我妈家族的祖先。院落彼此相连又各自独立,一条过道如血管一样连接院落之间的血缘,各自的大门又能及时阻断因情感的过分流动而滋生的是是非非。传到外公外婆这一代时,原本宽阔的过道已被挤占得如羊肠小道,东家一个鸡窝、西家一堆农具使得过道几乎丧失“过”的作用,但青砖砌墙、灰瓦铺顶仍然使这个北方的民居呈现几分南方建筑的意蕴和大家庭的底气。或许我妈的祖先曾经云游南方,带回来这迥异于北方样式的南方风格?院中的一切都是老的,房顶的瓦松长出长长的胡须,一棵老皂角树覆盖着老房子。我妈在属于外公外婆的中院出生并长大,而后离开,在城市工作和成家。后来她被城市抛回农村,带着一双小儿女不得不再次回到老房子。外婆在皂角树下接纳了她,皂角树也接纳了她。我妈说,在乡下,皂角树是神树。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时,在树下站一会儿,神就会给你暗示。
   邻居二妗子是我妈的远房堂嫂,她常常给我妈出主意,说,妹子呀,花些钱把老房子修整修整,或许你爹娘就把这两间老房子给你了呢。我妈眼里便有乌云拂过,她望向老皂角树的枝叶,似乎等待着神的指点。神能告诉她,我们究竟还要在乡下待多久吗?我妈似乎并不想拥有这两间旧房的永久权利,永久两个字意味着永远回不到城市了。
   起先,我家房子的对面有一小块空地,空地的一角堆放玉米秸秆,冬天还会有一些大白菜靠着墙头打盹,大葱和萝卜也总是及时参与进来,只不过它们会迅速被土半埋或是全埋,它们只有在土里才能保持该有的新鲜和水灵,它们不能像大白菜一样自由地享受冬日的阳光和呼吸冷飕飕的空气。我妈拿着铁锨在土里刨萝卜或是一层层剥开大白菜的叶片时,玉米秸秆上有一层雪,这层雪能覆盖整个冬天,新雪压残雪,绵绵不绝,就如萝卜白菜和大葱覆盖我们的日子一样。而夏日的黄昏,支起小方桌,空地就是我家的餐厅了,雪当然早就融化了,连玉米秸秆也没影儿了,整整一大垛,融化在我们的灶膛里,化作了像晚霞一样的光。
   后来这块空地没有了,它被一间房子占领。我们的柴房、我们的储藏室、我们的餐厅、我们嬉戏的场所,都没有了,空地物归其主。新房子的主人是我妈的远房堂叔,我妈喊他六叔。依着辈分,我和弟弟喊他六外爷。我知道村子里几乎所有和我妈同姓的人都是我妈的堂亲,他们拥有同一个老祖宗,也曾经分享同一个屋檐下的冷暖以及屋檐上飘散的炊烟。
   我喜欢看屋檐,就像喜欢看春天的麦田。尤其有晚霞的傍晚,一缕金光照着屋檐,灰瓦被镀上一层光泽。六外爷家的新房屋檐引来两只燕子做巢,这让六外爷很是欣慰。我家的老房屋檐却没有燕子光临,二妗子家的屋檐下也没有燕巢,燕子竟然也喜新厌旧么?故事书上都说燕子是念旧的鸟儿呀。燕子春天来,衔泥筑巢,在檐下养育小燕,秋天又飞走。冬天的雪后初晴,房檐下挂一排冰柱,冰柱折射出七彩的光,又慢慢化掉,滴答滴答敲击出好听的声音。
   不过,我妈不喜欢看六外爷家的屋檐,她说六外爷家的新房占据了公共空间,她隔窗指着新房对我们说,你们看,他家屋檐的滴雨是流到公共地界上的,老规矩是不能这样的,屋檐水一定要流在自家的地面上。
   我顺着我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雨蒙蒙中,六外爷家的新房高大气派,比我们的老房子足足高出一头,就连他家屋檐的滴雨也是气势的,噗噗嗒嗒,压着我家的房檐,摔出很响的声音。而我家老屋檐的滴雨,抽抽搭搭,断线珠子一样,像人的眼泪。
   这情景令我莫名地想哭,我抓紧我妈的手,似乎预感到会发生什么,而我妈的眼神是孤单、无助、茫然。弟弟到底是男孩子,他攥紧小拳头说,我们不怕他,我们还有外公外婆和舅舅们,还有一大群表哥表姐呢,他敢欺负我们,我就去搬救兵。
   纷争是在几天后的黄昏引发的,那天正是我妈烙饼的日子,我和弟弟依旧难掩兴奋,在窄小的厨房门口疯跑,聒噪之声惊扰了六外爷,他一挑门帘,从屋里出来,大脚板猛地一跺,眼珠子瞪得像牛铃铛,吼道:外姓人,吵啥吵,被人从城里撵回来,还兴个啥!
   如一声惊雷炸响,我们当即就被震懵了,片刻的凝固之后,我们随即张着大嘴巴,朝着天,哭得哇哇响,并非干打雷不下雨,眼泪也毫不吝啬,顺着眼角流进耳朵,又越过耳廓掉入脖子。我妈举着擀面杖从厨房冲出来,她哽咽着说,六叔,外姓人住你家房了还是吃你家粮了?而后她紧紧抿住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双肩颤抖。她用牙齿咬住嘴唇,拼命忍住眼泪,却终于没有忍住,哭声喷薄而出,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朝着六外爷奔涌而去。
   我和弟弟止住了嚎哭,我们愣愣地看着我妈,从没有见过我妈这般伤心欲绝。弟弟又攥紧了小拳头,他想起了自己的诺言,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他以跑步的速度冲向后街的外婆家。
   和我们一起被吓坏的其实还有六外爷,他没有想到他的话触痛了这个堂侄女的伤心事。他像一个挖沟人,掘通了一条释放悲伤的渠。他或许不知道那悲伤其实沉积已久,像湖泊蓄满无处释放的水,早就盼着有一个渠道把它们引出来,把它们宣泄掉。
   救兵浩浩荡荡到达的时候,六外爷已经为自己的刻薄话向我妈道了歉。小院再次陷入安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二妗子坐在台阶上喝一碗粘稠的玉米面糊糊,眼皮都不抬一下。老皂角树的叶子轻轻摇晃。屋檐依旧,炊烟还在,霞光已散。我妈在厨房和面,擀面饼,她烙了一沓子饼,远远不止五张。大人们都回去了,孩子们留下来开开心心地吃卷饼。不限量的,由着肚子吃。三表哥打着饱嗝对我妈说,姑姑,咱们不怕他,下次吵架,我们还来,还吃卷饼。
   那天的卷饼格外香,不是味道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我妈终于也破天荒地吃了卷饼,她一口气吃了两个,顾不上再说什么表现呀奖励呀这类令我们耳朵起茧子的话,这使我们分外轻松、畅快。食物回归了单纯,它不再是恩赐或意味着牺牲。
   许多天,我妈都没有烙饼,有晚霞的傍晚,她仍然不烙饼,以前,晚霞似乎就是我妈烙饼的信号,并非我妈浪漫,而是晚霞的光能增加厨房的亮度,谁不喜欢在光亮中完成一件繁琐的事情呢。
   又是许多天过去了,弟弟肚子里的馋虫开始作怪,他想念烙饼了,他拼命在台阶上蹦蹦跳跳,还扯着嗓子怪叫。我看透了他的小把戏。他望了望六外爷家的窗,又盯着他家的门帘,弟弟的小拳头慢慢攥住,又松开,再攥住。他幻想着鲁莽的六外爷再次从屋里冲出来,把那晚的剧目重演一遍。那晚,我们有不限量的烙饼,有比烙饼还馋人的吃烙饼的氛围。可是,弟弟盼望的事情没有发生。那其实也是我盼望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六外爷家的门帘纹丝不动,只有落日照在台阶上,小院慢慢被晚霞染红,又渐渐褪去这层薄薄的、如轻纱一样的红。天空抽走了红纱,把一床黑棉被覆盖在大地上。
   六外爷病了。二妗子说他得的是糖尿病。糖尿病嘛,据大人们说是慢性病,不会急急地要了人的命,但是却能缓缓地夺了人的气势和霸道。六外爷的脾性果然好了起来,与我们说话温和了许多。我们终于敢与他的目光对视,这个往常瞪着牛铃铛般的眼睛说话的人成了一个干瘦的、背微驼的老头。他常常站在他家气派高大的屋檐下望着燕巢发呆,长吁短叹。我们知道那是因为燕子一家去年秋后飞走后,今年开春竟然没有返回。六外爷从春天等到夏天,又等到秋天,还是不见燕子。冬天的午后,他蹲在山墙下晒太阳,给我们讲了一个他的故事,说是他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个算命仙儿,这位算命仙儿说六外爷将死于水灾。我妈想必是听到了六外爷的话,急急地跑过来拉扯我和弟弟,她气得要跳脚,说,六叔,你不能讲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来吓唬我的孩子们。六外爷当然马上就止住了话头,自从上次纷争过后,对这位远房堂侄女,他有了一些歉意和怯意。他愣了一下,豁出去般站起身,喘着粗声喊着说,大侄女,你听我说,不是我盖房非要压你家房一头,这是算命仙儿指点的破除法子,六叔若是平安无事,六叔一定赔偿你。我妈愣了一会儿,扭头看看六外爷家的房子,她用近乎抽泣的声音说,六叔,你别和我说,老房子不是我的,你去和我爹娘说。
   春天又来了,燕子依旧没有回来,六外爷一天比一天虚弱,不过,我和弟弟并不关心他是不是虚弱,我们有更伤心的事情。九斤黄、大黑和小白都病了。先是大块头的九斤黄出现症状,它的大翅膀仿佛变重了,身体带不动翅膀似的,也没有力气收拢它,任由翅膀散着、拖着,懒洋洋地不吃食。我妈盯着九斤黄看了一会儿,说,坏了,它得鸡瘟了。然后她急忙忙地去村兽医家,买了几包药回来,捏住九斤黄的头,掰开它的嘴,把药片塞进去,九斤黄听话地梗梗脖子,把药片咽了下去。我妈又依次给大黑和小白灌了药,还果断采取了隔离措施,她把九斤黄单独关在铁丝笼子里,笼子就放在我们房间的门后。夜里,黑暗中,我听见九斤黄在笼子里扑腾翅膀,一声比一声沉闷,也一声比一声微弱,挣扎似的,无望似的。九斤黄并没有叫,黑暗中我听到抽泣声,是弟弟在哭。第二天,九斤黄死了,第三天大黑死了,第四天小白死了。它们都死在铁丝笼子里,像在篮子里产蛋一样,轮流来,不争不抢。我们把九斤黄、大黑和小白埋在麦地里。弟弟问我妈,妈、妈,我们可不可以来给它们上坟?我妈举起巴掌,却没有拍下去,她也流眼泪了。
   小白一共生了四十八个蛋,我妈数完鸡蛋后愣怔了好一会儿,说,以后再也不养鸡了。她把这四十八个蛋都送给了六外爷,她说,六叔,乌鸡蛋有营养。
   那天的天边又有一片火烧云,半个天空红彤彤。二妗子坐在台阶上趁着霞光补衣服,她对我妈说,大妹子,我家小子昨天和你闺女打架,扯破了衣裳,我估摸着你家闺女的衣裳也破了,拿来吧,我一块儿补补。
   我偷眼看看我妈,又朝二妗子使劲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卖我。二妗子噗地一声笑了,撇撇嘴说,你个厉害妮子,当心长大找不到婆家。
   我妈却破天荒地没有责怪我,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揽过我和弟弟,说,妈给你们烙卷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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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天边有片火烧云》一文中,母亲每逢有了火烧云就会烙白面饼,作者和弟弟对此垂涎不已。本以为这就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人们对食物的无尽向往。但伴随作者的书写,我们的心就像被火烧云铺满一样,知晓了作者母亲内心里的苦楚,被下放到农村,不得已借住娘家,被沾亲带故的邻居欺负,是母亲无法选择的,但她仍对身边的所有存在保持着一份善念,不仅是对作者和弟弟,还对三只错序下单的母鸡,不仅对二妗子还是对六堂叔,可她寻不到回城办法的苦楚,却无人可诉。而这苦楚伴随时间的推移,也逐渐被理解和释怀。火烧云带给傍晚劳作的母亲一丝光亮,也带给她一缕希望,更带给她无限的温暖。此篇文章中,作者书写极为细腻,比拟手法的运用,使得文字具有强烈的代入感,仿佛读者也相伴一起走近那个旧时光里,去领悟母爱的平凡和伟大,感慨寄居在时代里的人情和世故。暖情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1220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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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3-12-14 16:23:29
  文字里的暖,或许无法弥补母亲曾受过的伤痛,但却可以渐渐走入母亲的心,去体悟她内心里的柔软和坚强,会在感恩中继续生活下去。致敬!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3-12-21 16:11: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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