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滦水悠长(散文)
半年后,小奶奶还是撒手人寰。她的五个儿子只有两个成家,五叔还不满16岁。突然的变故让五叔懂事了,好像一下子长成了男子汉。他到镇上卖菜、卖水果,见人不笑不说话,只几年工夫自己就攒了些钱,三间房矗立起来,只差装修。我比五叔小9岁,有时候跟着五叔在他的新房里面烧红薯,玉米,毛豆吃,也在新炕上下棋,打扑克,谈天说地。五叔说,等他娶媳妇儿,让我去给他接新娘压车,我高兴地满口答应。
那一年,母亲身体不好,医生告诉母亲应该多接触人,多在乐呵的地方待着。五叔就跟母亲说,嫂子,你跟我来镇上卖菜吧,又开心又乐呵。母亲就在五叔摊位边上摆了个地摊,趸一下青菜、水果来卖。我放学间隙也经常跟着出摊。五叔经常教我怎样看称,怎样打理才能让菜看起来更新鲜,也会把有些腐败的水果削掉坏的部分和我一起分享,吃掉。他还悄悄让我观察斜对面卖菜的“于拐子”是如何在称上做手脚,“掘称杆儿”的,教我做人一定要本分,不能占小便宜,蒙骗别人。这让我从一小就知道了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五叔是和村里的十几个伙伴一起下河游泳淹死的。据说是一个猛子下去就没露头。二姑夫也去那个水域寻找,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大家一致寻思,水流大,准是冲到下游去了。第二天,大家水陆并进,一支由二姑夫带队坐船沿河而下,沿着水路寻找;另一支人马骑着自行车,沿着大堤向南,边走边看边打听。我也在陆上的队伍里。从早晨出发,一直到下午两点,一直骑车经过到滦南县,看到了乐亭县界碑,也没有任何音讯。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出县,也头一次看见沿河成片的桃园,苹果园,可心情沉重,对这些沿河新奇的美景已经无暇顾及了。
小奶奶的死是我记事儿起身边亲人里走得最早的一个,但她在我眼里毕竟属于“奶奶”级别的老人,有病又那么久,死了倒不觉得如何伤心。五叔不同,他是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是我的玩伴儿,刚刚23岁,是明年就要娶媳妇儿的人,怎么说没就没呀!我认识到了生命的无常,世事的不可预测,也更懂了那句话“滦河水馋(缠)”啊!
那夜,我是多么希望五叔能在晚上突然出现,然后哈哈笑着跟大家说“我就是和你们躲猫猫,看你们想不想我,哈哈,笑死了!”这只是梦,第二天一大早,前迁义村有渔民跑来送信,说水里发现了一具男尸,让我们去认一下。大家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从鸡窝里逮了一只金爪红冠红羽毛的大公鸡,用绳子捆了双脚和翅膀,挎在篮子里,跟随大部队去河边认尸。大人们不让我去,说是小孩子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被人当了替死鬼。
公鸡据说通灵,可以召唤孤魂野鬼的魂魄回到身体,死者才能转世投胎。五叔是横死,灵魂可能掉落在水里,也可能挂在水草间,树梢上,这“叫魂”是必要的。
后来我听大人们回来说,五叔的尸体离出事的地方也就四五里水路,他头朝下俯在水里,眼睛半闭着,浑身乌青,手臂前半截皮肤还好,身体其他部位都泡发起来了。他们推断五叔的手扎在淤泥里起不来了,也有迷信的说是在水底被水鬼缠住了。最后大家还是那声叹息,滦河水真馋(缠)啊!
那个年代实行火葬已经有10多年了,但大多数死者的愿望还是愿意留个全尸,入土为安。五叔没结婚,更无子女,虽不属于夭折,也是横死,没必要操办后事。就用一个塑料筒子一头扎紧,敞开另一头,在水里把五叔的尸体轻轻一推,就滑进去了。然后用拖拉机拉到坟地,草草安葬了。倒是留了一具全尸,也没人追究火葬的事。20多年后,坟地搬家,入公墓。公墓狭小,只适合安放骨灰盒。五叔那时候已经完全化成白骨,他的哥哥们就只拿个头骨再次安葬了。每逢清明上坟,我也会给五叔烧上一把纸钱。
没过几年,我那个酒鬼二姑夫在一次深秋浇麦子的时候,抱着他心爱的酒瓶子在地垄边上永远地睡着了。那年他才40出头。后来二姑改嫁同村的也是张姓的一个光棍儿。这个人倒是很勤快,每天赶着一挂大车去河套里拉沙子堆在大堤上出售。拉河沙属于违法行为,可那个年代这种事儿处于放任状态,普通老百姓就用大车、拖拉机拉,搞得大一点的就用挖沙船作业。滦河河床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沙坑,通常有河水掩盖着,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下面多是暗流涌动,像张着无数张大嘴。滦河水更馋(缠)了。
表弟到30岁上也没混上个媳妇儿,原因一是家里条件不好,二是他性子有点憨,睡觉都半睁着眼,半张着口,哈喇子流一枕头。村民们背后都说他是酒后得子。
又是一个夏天,表弟去河边钓鱼。眼睁睁地看到一条红鲤子上钩了,他兴奋地拿起抄网就探出身子去抄,没想到脚底一滑,就落水了。周边钓鱼的也有几十号,也有会水的,可眼睁睁就看他被水卷走,冒了几个水泡就不见了。据说,他钓鱼的地方就在他继父经常挖河沙的地方。
滦河在十多年间,连夺我两位亲人的性命,我对她有着深深的惧意和怨恨。
四
这些年,我到过涓涓细流的滦河源头,也见过她穿越崇山峻岭的矫健身姿,还在入海口的浩渺烟波里见识了她的波澜壮阔;这些年,我无数次跨过滦河上的木桥,石桥,水泥桥,斜拉桥,铁路桥。这些年,我品尝过塞上马奶酒的醇厚,也在梦里经常回味着家乡“炸饹馇”“懒豆腐”的清香;这些年我还听过马头琴和蒙古长调的悠扬,还有滦乐平原上皮影戏,评剧,乐亭大鼓的清丽、婉转、悠扬……这些都是因为有了滦河水的滋养,让我时刻都不敢忘。
十年前,我所在的村庄拆迁了,大渠早就消失,五叔和表弟也应该早就进入下一个轮回,是一棵水草或者一尾鱼。我人越走越远,心却离家原来越近,仿佛早就慢慢就融入了滦河,更对很多事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不怨不恨。
随便站在滦河的每一处岸边,都会让我有着抚摸滦河肌肤的美感。那条河,无论藏匿了什么,流走了什么,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她就像一位匍匐的老人,始终在看着我们,粼粼波光,碰着我的眼光,一次次对话就这样发生着。
滦水悠长,洌艳微波,我就是那浪花一朵。
田立勇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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