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英子象征性地跟庄雯抱了抱。然后跟着庄雯坐上了这里的公交。
　　 坐上公交后，她觉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有点冷场，便说了一句，想要找找这个城市的标志。庄雯说她们这个城市还真没什么标志，不能跟苏州比。冯英子接过话头说，苏州是独一无二的，你不能拿苏州来跟延陵比。还例举了一大堆苏州的景点名称，加上一些说教的内容。一开始她没搞清楚为什么冯英子像蚊子一样叮着她，要跟她讲这些废话，大家都是苏州人，谁不清楚那些个园林和名人。后来她想可能冯英子感觉到自己过分了，所以用大堆大堆的话来讨好她。
　　 冯英子的口气跟厕所里的气味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她把头微微别开了一点，佯装在观赏风景的腔调，可那臭味硬是跟随而来。
　　 好在庄雯家不远，她们很快就下了公交车。下了公交，她才有了可以躲避的空间。冯英子喜欢走在中间，她便跟冯英子保持着一尺的距离。冯英子要是扭头冲着她说话，她就憋足一口气。等对方扭过去，才张口呼吸。
　　 庄雯家有个独立的小院，相当宽敞。她们几个参观了她的卧室和书房，还有阳台上一堆花花草草，以及她从外地带回来的各种旅游纪念品。在楼下小坐一歇时，她接到了马军的微信号，刚刚在火车上，他们已互相加了好友。
　　 她在微信上问马军，有没有收到过她的书。在她的印象里，自己是寄过一本书给他的。但她不确定，因为她真的没寄过几个人。
　　 他说没有。
　　 于是，她跟庄雯要了一支笔，在她的小说集上，写了一句话，还在下面画了一朵花。
　　 她给马军发微信，说她把书和喜糖都放在庄雯家，让他方便的时候去取。
　　 马军问她，一会儿去哪里。她说要跟庄雯一起去市中心去吃饭。马军回她说多吃点，再长胖些。
　　 冯英子知道她在跟马军通微信，就把头凑过来看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响一声，冯英子就凑一下看看什么情况。看到马军叫她多吃点，长胖一些便突口而出说了一句：“你们恩爱的来。”
　　 她真的有点儿怒了，今天跟冯英子出门，一次次经受来自冯英子无理取闹的挑衅，还要忍受她的口臭。可对方却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口无遮拦。
　　 她板起面孔，竖起眼睛，对冯英子说：“你不要瞎讲。有些话你可以乱说，但有些话你要是瞎讲会出事情的。”
　　 “哦哟，开个玩笑吗，脸那么难看，干吗。”
　　 她厉声道：“那你说话也要注意点的哇。”
　　 冯英子一看她真生气了，就不再提马军。转身跟庄雯聊她的丈夫和孩子。庄雯说起儿子和丈夫，满脸都是幸福。儿子在国外上学，希望她永远做他的文艺母亲。她说：“你儿子其实是以你为荣的。”庄雯点点头。家人对她在写作上的支持，更加滋养了庄雯外柔内刚的个性，她坚持着自己的爱好，语音却柔软无比。
　　 庄雯问她家人怎么样，她说儿子结完婚，自然都围着媳妇转了，当妈的便尝试开始永远退出他的心灵。对于丈夫，没有共同的信仰和爱好，反而可以有更大的自由。
　　 午饭吃得沉闷而枯燥。庄雯点了一盘猪肝，一个炒鸡蛋和几个素菜。她饿了，吃了两碗饭。
　　 天阴了一上午，等她们吃完饭，也没见好转。庄雯说延陵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有一座天宁寺可以看看。她们从吃饭的地方，步行到天宁寺，接近寺院后树就多了。有些常绿植物，被风摇得唦唦作响。在这样的情景下，这座城市显得温润了许多。
　　 冷风中，卖香烛的商家都关好了门，只剩下半个窗户还开着。她买了一对香烛，风很大，不容易点着。火苗点着后，还被吹得在烛心四周乱转，她看了有十几二十秒，烛心一直没熄，她的心才真正地安宁。
　　 英子对庄雯说：“她现在进寺就烧香，前阵子我们去苏州的一座山寺玩，她也先顾着买香烛。”庄雯微微笑了笑，不说什么。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庄雯怕呆会雨雪再大起来，打电话找天宁寺旅游公司的朋友去要几把雨伞。
　　 等她上完香，三个人开始一起登塔，一层一层地游览。宝塔中，每一层都供着不同时期的菩萨雕像，有木刻，有石刻，有画像，也有玉雕。只要有菩萨，她都要朝菩萨礼拜一番。在她跪拜时，英子则破天荒地跟着她，也一个个都跪拜到。
　　 出了寺院，雨雪越来越大。她说：“庄雯姐，我们找个咖啡馆坐坐吧。”庄雯温和地答应好的。天宁寺地处延陵最繁华的地带，周围的商业区有许多餐馆和咖啡馆。
　　 在咖啡馆坐下后，她说今天起了个早，有点累了。庄雯递过来一盘水果，冯英子看庄雯给她递东西，也把几盘点心推到她面前。她则闭目养神打起了盹，这样也正好免了被英子莫名地纠缠。
　　 可能是真的累了，她闭上眼睛全身都有点儿往下沉。咖啡馆人来人往，要吃的要喝的，人们也不停地聊着什么。她在昏沉中，并没有发现马军发来的微信和拨过来的电话。四点半的当口，马军来微信问她几时回家，是动车吗？她没发现，后来他还拨了她的电话，她也没发现。马军又发了一条微信，问她怎么不接电话？等她精神缓过来一点，睁开眼睛看到，马军的短信又来了，他的微信上写着：我已经进城了。
　　 看到这条微信，她即刻就告诉庄雯冯英子。她说：“马军进城了，在往这边赶。”冯英子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露出了笑意。
　　 她回拨了马军的电话，马军接得很快，问她，你们在哪里。她把电话递给了庄雯，庄雯讲了好几次，马军才弄明白地方。庄雯说一会儿你找不到打我的电话。
　　 她喝了一碗茶，抬头看见大玻璃窗外，下起了大雪。很多人都凑到窗口去拍飘雪。雪往下落，落得很好看。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的电话又响了。这一次她很快就接通了，而且她也听明白，对方问自己坐在哪个方位。她说：“你上楼就能看到。”还没搁掉电话，马军就出现在了楼梯上。他戴了一顶绒布鸭舌帽，手里提着一顶青布伞。她们都站了起来迎接他，马军说：“清月，见到你真高兴。”她张开了手臂说：“抱一个吧。”
　　 马军紧紧地抱了抱她，适当地延长到了礼节性最长的时间，也适当地松开了手。
　　
　　 四
　　 她观察到马军的眼圈周围，出现了一些细纹，衬着他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但他讲话的样子和眼神都没有变。庄雯给马军端了凳子，让他坐在桌子顶头，可以皆顾两边的客人。当他说第一次见到英子时，英子说你眼睛里只有清月，我们早在上次青创会上就见过。哪里是第一次见面呀。
　　 马军哦哦哦地答应着，又时不时地朝清月这边看，他朝清月笑笑。看清月穿着的麻布衣，看清月戴的绒线帽，看清月紧张地不停地翻手机，其实手机里什么消息也没有。他们聊起了很多文学作品和身边的作家，马军毕竟做了多年编辑，认识的人，阅读的作品之多，闭着眼睛随便你怎么聊都能接上话头。他问清月：“怎么吃素？几年了。”
　　 “也是机缘吧，开始吃素后，身体比以往都好。后来，觉得素菜比荤菜好吃。所以，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哦，蛮好，蛮好。”
　　 得到了他的赞赏，她有些儿兴奋。就像好多年前，她磕磕碰碰写了个小说，就恨不得马上拿给他看。
　　 “阿军，我现在在寒山寺边租了个画室，周末教小孩画画，也能养活自己了。平时在画室里经常抄经，这几年读经抄经后，经常能拍到许多光芒里的莲花。”清月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里的相片翻给马军看。她的相机里有一朵紫莲花，蓝中带紫，异常美丽。马军问她在哪里拍的。清月告诉他说：“有一天晚上抄完经，在寒山寺边门口那盏强烈的灯光里拍到这朵紫莲花。”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读经，抄经后，拍到莲花的过程。她找出那些角度好的莲花，拿出来给大家看。她不是想炫耀什么，她就是想弄明白佛教中的玄机。马军一味地点头，一味地朝她微笑。大家都没说什么，乘她上厕所的时候，抢着把她见一个佛非拜一下的样子，讲给马军听。马军说你们都不关心她哇，有人关心她了，她不可能这个样子的。他没说他见过清月开心时的样子，笑声跟孩子一样无邪。
　　 等她坐下来，马军慎重地面对她说：“清月，我跟你讲，作家中有许多都精通佛学，但他们都保持在研究这个程度，你不要全部投进去，投进去我也要把你拉出来。你有父母孩子，你有责任要负的阿知道。不能全部投入，否则我就不跟你玩了，阿明白。”
　　 听马军讲完这句话，清月马上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顿时没有了波澜。
　　 清月不喜欢受别人的左右，包括她选择的写作和绘画并行，还有她的信仰。
　　 很多年前，她跟马军保持着一种频繁的交流。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要看一些电影和纯文学作品。偶然的，她找到了一部名叫《布达佩斯之恋》的电影。她喜欢这部电影对爱的诠释，以及完美的音乐。看完那部电影的很长时间，她都无法自拔，她一直在思考这部电影的深度，阅读了很多观后感，在看了关于《黑色星期天》这首死亡曲子起因，对电影的理解也更深入。于是，在一次与马军的通话中，她把电影推荐给马军。
　　 她很希望有人跟她聊聊这部电影，而她更为看重的其实是内心深处对于自由的理解。但在她与马军的后来一次通话中，马军讲到的却是他的朋友中，有二夫共妻的事情。这是清月始料未及的，她也无法在电话里跟马军诠释她的想法。如果友谊要保持下去，她希望在思想上保持一致，至少在对事物理解的频率上，保持一致。此后，他们渐渐失去了联系。
　　 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马军对清月的关心。只是，谁都没发现清月的变化。
　　 马军见清月不出声，便问她：“怎么啦，说你不开心啦。”
　　 “没有，今天比平时起得早，到这个点，我也真的有点累了。”冯英子和庄雯问马军今天干什么去了，他在回答着开什么会，清月闭上眼睛，该死的耳鸣声又响了几次。
　　 没多久天就黑透，雪也停了。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接近十点时，清月和冯英子提出要去火车站买票回家。临出门前，马军问她，你要不要去厕所，因为一晚上，她就光喝水，没吃东西。经过他提醒，她朝厕所那边走去。快到厕所门口时，清月听到马军远远地在喊她。她回过头，马军在跟她说：“清月，走错啦，那是男厕所。”清月一抬头，还真是，女厕所在左手边，她朝男厕所那边走了。
　　 从厕所出来，清月朝马军笑笑，马军也朝清月笑笑。清月跟庄雯说，到底是搞文字的男人，真细心。庄雯用力地点了点头。
　　 马军和庄雯把她们送到马路边，打上了的士。清月回头看到马军一直在朝的士这边看，雨雪虽然停了，但空气里有股冰一样的东西凝集了起来。
　　 庄雯问马军，你们多少年没见了。
　　 十几年吧。上一次见她时，她的小孩还在上小学。这些年她一直不太顺利，我知道生活不顺利的滋味，她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人。每年，过春节时我都会问候一声，问问她过得怎么样。她总说挺好的。
　　 庄雯说我认识她也有五六年，也知道她过得不容易。马军说她学上得少，才初中文化，有时我甚至感觉，她痴迷于文字的状况，是一种罪过。
　　 庄雯说：“没你说得这么严重吧。何况清月的状态真的比以前好。说实在的，冯英子才是个可怜人，表情简单而紧绷，即便在笑的时候，也不全是自然流露。我们中午谈到中国人都喜欢控制别人，而被控制的一方总会想方设法地逃离。冯英子却说，她希望自己被别人控制。”
　　 马军说：“你相信吗？”
　　 “这个不好说。”
　　 “越是嘴上可以麻利地说出希望被人控制的人，都很虚伪，而且比别人有野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内心会真正向往着被别人控制。”
　　 “也许吧。你跟我上家里去一趟吧，清月给你带了礼物和她儿子的喜糖。”马军说了声好的，顺手招了一辆的士。庄雯搓了搓手说：“今天真冷，没料到她们挑了个这样的天气。”
　　 清月和冯英子很顺利地回到了苏州，回苏州的火车上，跟去时一样，她们没说什么话。这样也好，清月可以安静地回忆很多年前跟马军的交往和聊天内容。在清月心底，这趟延陵之行，像是完成一个约定。
　　 到达苏州之后，她们很快打上了的士。冯英子说是要跟清月算螃蟹的钱，还说要是在太湖边她朋友那里买会更便宜。清月说火车票是你买的，就不用给我钱了。冯英子家离火车站近，因此清月让司机把冯英子送到小区门口。走下打的车后，冯英子没马上关车门，在包里面翻了一阵，找出一张二十，一张十元的纸币，一共三十元钱丢在清月的腿上。
　　 清月说：“英子，你就不用给我钱了呀。”把钱捡起来想还给冯英子，冯英子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甚至连声再见都没说。
　　 马军回到家后，给清月不停地发消息：“清月，真的很开心，能再见到你。你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清月，甚至比很多年前更清爽。真希望你能留下来，好好聊一聊，听听你的心声。到家后给我报个信。”清月也一路回消息到哪儿了。到家后回了一个微信，她说：“阿军，我已到家，谢谢关心。你的存在，永远令人温暖，感谢你在那些艰难岁月里，给我的关心和问候。”随后，清月又给马军发了一张她拍到的紫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