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给你媳妇打电话吧？”那个叫春杏的女孩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姑娘们就指着她捂着嘴笑，她的脸立马被飞来的一片红云染色。
　　 “你看见我媳妇了？我媳妇长得什么样？从你们村里给我领个媳妇吧。”
　　 “就这个吧！”丹凤眼把春杏往雷仓健身上一推。春杏一个趔趄，扑在雷仓健的腰上。
　　 “我撕烂你的熊嘴！”鸟儿在树上啁啾着，姑娘们在落了花花斑斑光圈的杏树底戏闹着……
　　 雷仓健再次躺在床上时，睁眼闲眼，净是春杏红润的脸庞，呼吸时温热的气息，那半边白净的胸脯，胡思乱想如小虫子在后背上爬来爬去爬上爬下。雷仓健想起在水乡教书的媳妇，媳妇白净的脸，媳妇细长的手指，可转瞬间一切又都成了春杏胸前的亮光……水乡还没有火车，媳妇来这里要坐一天的汽车，再转两天的火车。雷仓健只见过女儿三次，每次都变一个模样，怎能不想呢！
　　
　　 六
　　 雷仓健是最后一批铁道兵，1984年修完太康铁路，按上级的指示就地兵转工。雷仓健人生地不熟，只能留在山谷中的小站上给火车头加水。雷仓健悲喜交加，喜的是从此成了铁路工人，悲的是离家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那么远。他把转业的两千元安置费，连同媳妇寄来的烟叶、腊肉、枞菌干都送了人，托了三层关系，说是终于与分局劳资科长递上了话，那就等吧。雷仓健嚎叫，也算是对等待的一种反应和诠释，无奈、焦虑、不甘与迷茫。
　　 雷仓健在上水房的周围开了荒，种起豆子、烟草，种了蔬菜。小站上不让喝酒，私藏酒瓶也算违章。醉酒耽误加水事小，一不小心溜到车底下，掉到炉渣坑里去，小命就拜拜了。车务段每月派人来顶四天的班，算给雷仓健的调休。刚开始雷仓健换洗了衣服，搭了车，穿过六条隧道去180里外的县城观景，看街上的广告画，看小城花花绿绿的姑娘，没几次也就厌了。他看上一个四喇叭的收录机，他想有个收录机陪伴，日子会好些，但太贵，要三个月的工资。在回来的时候，雷仓健便觉得上水房四周菜园子给糟蹋了，铺上也沾了许多黑油，成了狗窝。再有顶班的人来，雷仓健就干脆让人家回家歇着，自己守着上水房吧。这就等于出家修炼了，好在每天加水的车并不多。
　　 刚有两列火车开过去，每人都捡了半筐只烧得五成的煤，这些灰眉土眼的姑娘推着春杏到上水房要水喝。春杏叫了声雷子哥，雷仓健眼睛转了一周，这几个都是新来了，头发一律杂乱无章，个个灰色衣服裹着单薄的身子，眼神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机灵与狡猾。“老规矩，要喝水每个人都得喊一声雷子哥。”姑娘们个个脸憋得通红，扭捏着声音低得像蜜蜂嗡嗡，为了喝水，她们还是每人都喊了一声雷子哥。雷仓健扳着水桶，浇水给她们依次洗了手脸，她们也掬了水喝了，春杏在最后。雷仓健再一次窥探春杏的胸前时，发现脖颈下多了一颗小小的红纽扣，有钮将军把守着门口。心中的下作，是不是让春杏发现了？
　　 “咕嘟嘟、咕嘟嘟……”满载木材水泥煤炭的火车开来，停在雷仓健的水鹤旁。
　　 这群捡煤的女孩子胆子越来越大，围着水鹤、火车头，看看这摸摸那。司机是个年轻仔，突然拉响汽笛，火车头发出短而急促的巨响，然后又是哧哧一阵排出汽缸里的蒸汽，那蒸汽冲出至少有十丈远，几乎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吓瘫，待反应过来，爬起来拔腿就跑。她们误以为火车爆炸了，想跑到安全地方。看那一口白牙的司机哈哈大笑，她们知道被那开火车的耍弄了，然后她们彼此搀扶着笑骂那狼心狗肺的司机。
　　 雷仓健便骂：“你他娘的，黑驴！”
　　 “雷子，你小子，有这么多小娘们陪你玩呐！”
　　 “你他娘的，黑驴！”在戏骂中，猩红的驱动轮旁这汽缸的活塞一出一进，运动越来越快，火车又“哗啦啦、哗啦啦”开走了。姑娘们惊魂甫定，返回找到自己的筐子，把捡到的煤核全都倒了出来，“不要了，不要了这铁路上的脏煤渣！”
　　 在拐下铁道向山坡斜道走去时，雷仓健突然听到了这些女孩子们的齐声高喊：“雷仓健、大坏蛋，雷仓健、大坏蛋，雷仓健、大坏蛋……”
　　 西天的云彩由青变绿，最后变得流光溢彩，耀人眼目。雷仓健看看南山，再看看北山，走到杏树底。突然，杏树里扑棱飞出一只鸟，原来一只小鸟在树杈上筑了巢，巢里已有三个蛋，这蛋摸在手里还热乎乎的。雷仓健刚想连巢撕了，却听得小鸟唧唧叫个不停，叫声里似乎有几分哀求，雷仓健心一软，把鸟蛋放了进巢去。
　　 “去他娘的！”
　　 雷仓健在女孩坐过的古墙上猛踹了一脚，雷仓健很烦，雷仓健很燥。
　　
　　 七
　　 八月的早晨，雷仓健在值班室的前后左右转悠着，玉米地里的玉米正吐着红缨，东西两边的高坎上，顺着铁道走向往东，是一条窄窄的便道，上面的青草间，开着红白相间橙黄蓝绿的小野花。微风一吹，玉米叶哗哗响，亭亭的玉米茎上那粉红色的缨缨如同少女胸前系了纱巾。有细雨打来，一种雨打芭蕉的乡愁再次袭上了雷仓健的心头。
　　 连二连三的雨天，捡煤的女孩子消失了，雷仓健就很少见人。那些大车司机估计也都闷出了毛病，在加水的十几分钟内也不与他雷仓健搭腔撩话。雷仓健只好往每天往来的两趟客车上瞟几眼，看看这个世界还生存着男女。
　　 雷仓健给在南方水乡的媳妇写了信，信上画了下车后的路线图，特地在图上画了一个高耸的弯弯的恐龙头般的水鹤。自信发出的第八天始，雷仓健就叠了床铺，收拾干净值班室，每天到站上接只停二分钟的慢车，看看媳妇子来了没有。
　　 一天天过去，雷仓健在焦虑中度过。雷仓健从衣箱底下翻出铁道兵时的小收音机，收听是不是有铁路被洪水冲断，电台接二连三地播放着全国各地的灾情，西陇海线中断八十六小时，湘赣线通车……
　　 暴风雨不失时机地扫荡着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上水房也同样经受着百年不遇的大雨袭击。雷仓健所在的车务段，向全段干部职工发出了一级抗洪应急命令，每个职工必须在指定地点待命，所有人员一律不得擅自离岗。雷仓健的值班电话每二十分钟便响一次，调度室随时询问着雨情、设备状态、水压大小等。看到平日悠闲自在的大桥工区、路线工区那些兔崽子们，不停地穿梭在滂沱大雨中，雷仓健很得意，你们不是天天打牌下棋欢得很吗？
　　 天终于晴了，一片艳阳天。天气凉爽了许多，遍地青蛙蛤蟆“归、呱、归、呱”地叫唤。
　　 春杏与一群女孩再次出现了，里面还多了一个男孩。春杏穿了花布裙，头发也干净，接连的雨天，脸似乎也捂白了许多。春杏在雷仓健面前挺了胸脯，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雷子哥，并指着一个男孩说这是她弟弟，叫虎子。
　　 小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什么都新鲜，火车一停就靠上去摸这摸那。春杏便担心，就拉着弟弟到上水房前的杏树底下，“火车是能靠近的吗？一跑一股风就能把人吸进去，还上学呢？”
　　 虎子不做声，坐了生闷气，什么了不起，一个破火车，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跳着到屋里就抓电话。虎子一抓到电话，就喂喂地咋呼一通，春杏吓得一个耳刮打来：“胆子越来越大，电话能随便动，火车翻了你能管？”
　　 虎子哇地大哭，一下把春杏推个趔趄，抢出值班室向西跑去。待春杏感到手火辣辣痛时，才意识到对弟弟下手太重，弟弟从小没有娘宠着，怎么下得狠手打他。春杏急忙喊着虎子就追了出去……
　　 “虎子，虎子！”春杏声嘶力竭地喊着。
　　 “咔嚓！”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甩下，捡煤核的人一哄而散。
　　 一列火车正憋足了劲，迎着虎子开来，汽笛惊天动地地鸣叫，虎子只顾跑……
　　 “虎子停下！虎子……”春杏双手捂了眼睛。在火车唰地驶过的一瞬间，春杏看见虎子已走在回家的荆条丛中。惊骇中的春杏泪流满面，可她身子突然一晃，自己跌到炉渣坑里去了……
　　
　　 八
　　 雷仓健听到了喊叫声，不见人，再听有人喊雷子哥，仔细看时，见一个人头露出灰坑。那人在灰坑里挣扎着，好在这个坑里不是刚排下灰渣的这个。雷仓健快步跳下台阶，赶来过立即跳下灰坑，抱住春杏的腰，把她从下面推了上来。
　　 雨水浇了下来，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春杏的膝盖擦去了一层皮，手掌摔出了一片片血点，雷仓健从床底下的木箱里翻出酒精瓶，帮她擦了手和膝盖。春杏低头，一看身上，脸刷地红了，白衣服让雨水一浇，整个都清晰地展现给雷子哥了，浑身感到火燎般羞臊，双手下意识地去捂胸前。
　　 突然，春杏感到一股呼吸的热气正从后颈袭来，一双钳子般有力的手，正从额头脖颈往下滑。春杏急剧心跳，大脑窒息般眩晕，手脚没了半点力气，随着雷子哥的脚下移动，身子向西墙下的床铺靠去……
　　 “唰——”一道闪电，又是一声炸雷！雷仓健的心随着炸雷猛地颤抖了几下。
　　 “完了，完了！”雷仓健像触电似的松开手，双膝突然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拍打着，“我该打！我该死！”
　　 羞涩的春杏看着跪在地上的雷仓健，愣住了……
　　 “春杏，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春杏没有说话，她不明白雷仓健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这古怪的样子，更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春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整了整衣服，走了出去……
　　 雨停了，大片的黑云裹着闪电向西南方向滚动，天空偶尔露出一角蓝蓝的天。
　　 十天过去了，没有春杏的影子。雷仓健把她遗落的竹篮里装了匀称的煤块，一直等着春杏的到来。这是从煤车上扒拉下来的是大同无烟煤，洗过的煤，每一小块放在太阳底下一照都会闪着光亮。可是，春杏一直没有出现。
　　 雷仓健又怕春杏会带了人来，那便是他的忌日！
　　 这些日子的春杏也在惶惶不安，“雷子哥会找一个农村的媳妇？不会。会的。”春杏抛着一面涂了指甲花颜色的杏核，红面朝下；再抛一下，还是红面朝下。“不可能！还是不可能！”春杏的泪水刷地涌了出来……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没有春杏的消息，雷仓健便恐慌，时常独自发愣，难道会有大事件发生吗？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雷仓健才反应过来：“西西里冈上水房，请讲。”
　　 “西西里冈车站，请来领人，一大一小，穿裙子的，很漂亮的，晚了就被别人领走了！”
　　 “老高，你个熊！今天值班？赶明儿下班了，找你喝一气！这个点没车吧？”
　　 “拐洞拐三，13时09分的车，准时。”
　　 “好的，上水房明白。”
　　 雷仓健放了黑电话，锁了门，一步一枕到站上去领媳妇子女儿。雷仓健有些惊恐，焦虑不安，等待与媳妇女儿见面的喜悦、渴望化成了不安与惊恐……
　　
　　 九
　　 捡拾煤核的大队妇女又开始出动了，今天雷仓健没再呵斥她们。
　　 在荆条掩拥的小路上，春杏望见了雷仓健正一手牵着媳妇一手拉着女儿，在铁道线上自火车站那边往这来。他媳妇戴着银白色的太阳帽，身穿连衣裙，一步一个轨枕，像走模特步；近来望见雷仓健的媳妇白净，高挑，那么优雅，好看呐！小小的女儿欢快地一步一跳……
　　 春杏绝望了，两行伤心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不能哭！春杏把衣襟攥着塞进口里，最终还是擦了泪走了过来，她要向雷子哥告别。
　　 春杏平静地喊了雷子哥。雷仓健心虚，媳妇看着雷仓健的满脸汗水。这个脸蛋红红的姑娘的到来，让雷仓健的媳妇多出了一份警觉。春杏说：“雷子哥，我妈说捡的煤渣提不动，篮子是不是放你这里了，让我来取。”
　　 雷仓健说：“是这个吧？”他指了杏树底下那竹篮说。
　　 春杏见篮子里全是熟杏子大小的一篮新煤，从来没烧过的崭新的小煤块。春杏提起沉甸甸的篮子转身要走，却被雷子媳妇拉住了手。女儿说：“小姐姐真好看。”春杏闻到了雷子媳妇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杏树开花时的香味。
　　 雷子媳妇翻过来春杏粗粝的手掌说：“看你这小手，也不知道保养着，多大了？”
　　 春杏说：“过了生日就十七岁了。”雷子媳妇用涂了粉色指甲油的细手指摸着春杏红红的胖乎乎的圆脸说：“别晒着，多好看的姑娘，洗头的时候，用点洗头膏，蜂花的，不贵，别用肥皂。”春杏笑着点头，头一次听说还有洗头膏。
　　 轰隆隆的火车进站声越来越近了。火车停下，雷仓健一步一个台阶下到铁道线上去，给火车头加水。雷仓健的媳妇和女儿转身走到门前台阶上，望着雷仓健在火车头上爬上爬下……
　　 媳妇和女儿站在上水房的杏树底下，女儿大声喊：“爸爸真伟大！爸爸是英雄！”
　　 忙里偷闲的雷仓健对着站在高处的媳妇和女儿摆了摆手。进站的火车也挡住了春杏回家的路，她立在铁道边上。雷仓健知道春杏有话要说，趁着打开阀门加水的间隙，对春杏说：“春杏，我对不起你。”
　　 “雷子哥，你没错！”
　　 “不！春杏，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是我不该……”
　　 “雷子哥！你不用说了。熟了的杏子，早晚会有人摘呀，不摘也会被鸟啄了，也会掉到泥里。雷子哥，那天你是馋，可你没有……山里女孩，不值钱。”
　　 雷仓健愣愣地看着春杏，片刻又自嘲地咧着嘴……
　　 露出一口白牙的司机对雷仓健说：“雷子兄弟，你他娘的艳福不浅呀！”
　　 雷仓健做出一个用脚踹的动作，“滚！”
　　 火车呜嘟嘟又上路了，春杏挎着篮子歪着身子，缓缓向西移去。
　　 走在荆条丛中，在雷子望不到的地方，春杏把煤块全部倒了出来。煤块泼在长满荆条的铁道斜坡上，骨碌碌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