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旧约(小说)
刘保华说:“还凑合,我和对象都是带班长,五险一金给交着。发不了大财,也蹲不了底。”
郭金华说:“那还不牛逼,看病不愁,买楼便宜,老了还给人民币。”
刘保华说:“养老钱也不多,一人三千块,俩人六千元。”
郭金华就点头咂舌,啧啧啧、啧啧啧:“还得去当工人,还得去城里混。俺们这些啃坷垃头的,饿死没人管,病死没人问。”
刘保华说:“都一样,都是干活挣钱,穿衣吃饭,不就是多个五险一金。”说“五险一金”四字时,故意说得很轻很短,满不在乎的口气。
扭脸见刘春来低头不语,手里捏着空酒碗,不停地旋转。刘保华明白他喝得不尽兴,就说:“这里不是贪杯的地方。后天是礼拜天,正好我不上班。你带着婶子和孩子去城里,到我楼上聚一聚。咱爷俩也不用酒杯,一人一瓶嘴对嘴。”
刘春来说:“你开着轿子车回咱小刘庄吧。我逮俩野兔炖上,比这烧鸡烤鸭味好,你在城里花钱都买不着。”
刘保华说:“咱爷俩也不用客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去我楼上,礼拜天不见不散。”谈判签协议一般,握住刘春来的手。刘春来心里就热乎起来,脸盘子就热乎起来,仿佛又喝了半斤酒。将刘保华的手死死抓住,脑袋瓜使劲点着,啄木鸟叨木头一样。
三
一提起这约定,刘春来就激动。粗糙大手,摸着媳妇滑溜溜腚锤子,说道:“同学归同学,还是光着腚长大的铁。”
喜莲说:“拿着鸡毛当令箭,人家保华就是那么一说。”
刘春来说:“咱保华可不是那虚着套着的,俺爷俩多少年的交情。”又说:“打从他买了楼,咱还没去过,也该认认家门。老兄弟老爷们,连住哪里都闹不清,不让人家笑话。”
听男人铁心实意的,喜莲也就应许了,说:“反正闲着也没事,咱就到城里逛逛,到他楼上参观参观,开开眼。成天价窝在庄里,犄角旮旯,过得也憋屈。”又说:“正好是星期,把咱妮也带去,让她长长见识,激发激发上进心。”
见媳妇应许,刘春来就来了劲,一个鲤鱼翻身压上去。喜莲说:“咱妮还没睡刹实哩。”刘春来说:“小孩子家觉多,早睡着了。”唧唧吱吱,老鼠打架一样折腾起来。
又往前走几里路,又到一个十字路口,又一个大盖帽将他们拦下来。这个大盖帽倒是和善了许多,最起码脸上有那么点阳光涂抹着,说话也是规范用语,“同志、同志”的:“同志,农用车不允许进内环。您违反规定,罚款五十元。”说着就掏出个小本子,拿圆珠笔在上面划拉着。
刘春来看见这小本本,就像看见刑事判决书,说话嘴唇直哆嗦:“俺闹不清哪是内环外环的,也闹不清这新规矩。”
大盖帽说:“农用车,排放不达标,只能走外环,违者罚款。”
喜莲知道男人不顶戗,赶紧从车上爬下来,笑嘻嘻道:“不知者不怪罪,俺们是头一回。”
大盖帽说:“这是规定。”撕下条子塞进刘春来手中。
喜莲说:“民警同志,五十太多了。俺土庄户人家,出门没带多少钱,少罚点吧,给您十块钱买盒烟抽。”
大盖帽一听这话,脸蛋子立马往下一拉:“不要胡搅蛮缠,这是在执行公务。再不交钱,把车给你拖走。”摘下对讲机就要喊话。
刘春来见警察要拖走自己的宝贝疙瘩,吓得脑门上渗出了白毛汗,赶紧掏出一张绿色的人民币递过去。喜莲心疼钱,红着脸争辩:“车不都是烧油的,不都是冒烟的。他们那四个轱辘的冒烟没事,我们这仨轱辘的冒烟就不行啊?你们这不是欺负老农民吗?这城里是专门给城里人盖的,种地的就不能进去?”
刘春来怕媳妇惹事,抱着腰托着腚把她扔进了车厢,扔猪秧子一样。扔进车厢里,喜莲那小嘴也不闲着,说道:“不叫往里开,也不能停到路边吧。俺们也没带锁链子,七八千块的大家伙,要是丢了谁负责。”
大盖帽抬手一指:“左拐有个停车场。”刘春来赶紧脚踩油门,被狗撵的兔子样跑到了停车场。
看场子的是个老头,也穿青挂皂扣着大盖帽。只是帽子上没有徽,肩膀上没有章。见一辆三轮子嘣嘣嘣地跑过来,一溜黑烟,就拦阻道:“破三轮不能进来。”
刘春来陪着笑脸道:“大爷,我存车,我给钱。”老头说:“给钱也不行,没看见这里停的都四个轮子。”刘春来说:“我这三个轮子又窄又短,不占地方。”伸进大衣里,摸索一阵子掏出一盒“将军”烟。这烟卷是今个进城特意买的,准备跟刘保华喝酒时抽的。好几块一盒,平时刘春来可舍不得。
那老头接过烟,端详端详包装,确认是真的才揣进荷包里,说:“开进来吧,停一天二十。”
惊得刘春来大嘴一张,泥塑一样,说道:“俺在下边赶集存车,一大天才要两块钱。”
老头说:“这是上边,这里地皮多金贵。”
眨巴眼一百块钱没了,喜莲疼得不行,心头肉一揪一揪的,气呼呼道:“一辆破三轮子,不要了,扔了算啦。”
刘春来说:“净说气话,耕耕耙耙,里拉外拽,全指望它哩。”
交了钱,把三轮开进场子停好,闺女抱下来,媳妇抱下来。车厢里还有一布袋长果,三十多斤;一布袋红薯,六十多斤。刘春来一个肩膀抗一袋子,就像解放前逃荒的流民。看车的大爷还问:“去农贸市场啊?”
刘春来说:“串个门,昌盛路芙蓉园。”
大爷说:“芙蓉园?八里来地,你走着猴年马月能到啊,打辆车吧。”
喜莲撅着小嘴,翻着白眼:“他比骡子都有劲,就让他驮着。不让你拉这破玩意,偏要拉。买两瓶酒称几斤水果多好,又轻省又好看。”
刘春来嘿嘿笑:“人家城里人谁稀罕酒烟,稀罕的就是咱这土特产。”甩开大粗腿在前面带路,大棉鞋拖拉拖拉的,大棉衣呼达呼达的。惹得路人都盯着看,就像看动物园里来的新奇动物。喜莲低着头,拉着闺女的小手跟在后头。尽心(故意)离刘春来远一点,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前面那个扛着大布袋,穿着大棉衣的就是自己的男人。
走了二里地,闺女佳佳就不走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托着下巴颏,撅着小嘴巴,望着油漆道对过。那对过矗着一栋圆弧状的大楼,楼上镶着蓝晶晶的大玻璃。阳光照在上面,光芒粼粼刺得人睁不开眼。大楼的紧下层开着许多门面,都是大玻璃窗、大玻璃门。门上的牌匾花花绿绿,有的写“打字复印”,有的写“手机通讯”,有的写“高山果园”,有的写“亨通饭店”。日头接近晌午,那饭店前就排了很多轿子车。有黑的有白的,都漆光闪闪的。
刘春来知道闺女饿了,哄着说:“俺闺女属小马的,走得最快。”竖起大拇哥摇晃着。
佳佳说:“俺饿了,走不动了。”
喜莲说:“咱这哪是串门啊,就是仨下关外逃难的。不让你来非要来,王八吃了秤砣。”
刘春来说:“一会儿就到了,紧两步,人家保华还等着咱哩。”
喜莲说:“打辆出租,进趟城里,也不能把咱闺女累死。”
刘春来翻翻荷包:“就带了一百块钱。”
喜莲说:“坐到保华家再说,车费叫他出。咱大老远来看他,出个车费还心疼啊?”
刘春来说:“来趟城里还让人家搭车费,十块钱都拿不起啊?”倔驴一样,扛起布袋就走。大步流星,像支援前线的民工。百十斤东西压在肩上,累得呼哧呼哧喘,鬓角鼻洼全是汗。喜莲到底心疼丈夫,把那布袋长果抢过来,扛在自己肩上。一家三口就在车流间走着,就在人流间走着,就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高楼间走着。从高耸的楼顶俯视下去,就跟三只小米羊(蚂蚁)似的。微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被飞驰的车轮声完全淹没了。
那芙蓉园很大,几十栋楼峭壁一样立着。即便到了晌午,南面这栋楼的阴影,还是把北面那栋遮了高高一截。没有一棵树,只有稀稀拉拉几行冬青,就像生长不良的大葱。楼和楼之间挤满了轿子车,漆面和玻璃闪着冷冷的光泽。
刘保华住在四号楼四单元四零三。刘春来说:“这号码不吉利,死呀死的。”
刘保华说:“来叔,你那是老迷信。在乐谱里,四就是发,发展,发财,发达。”一家三口也不会坐电梯,就扛着死沉的布袋爬上去,爬得心窝扑腾扑腾跳成一个蛋。
喜莲抹一把鬓角的汗,腰都直不起来了,说道:“收秋过麦,也没串这个远门累的慌,活见阎王。”
刘春来说:“这不到家了,进屋好好喘口气,喝口水。”
喜莲低声嘱咐:“可甭提道上的事,让人家笑话咱。”
刘春来说:“半斤酒下肚,难得糊涂。”梆梆梆地敲门。敲了四五遍也没人回应,耳朵眼贴在门板上,也听不见动静。
喜莲说:“人家城里都兴摁门铃,叮咚一声,里头就能听清。”见门板中间有一个圆圆的、小小的玻璃,就使劲摁了几下。摁几下,门还是死死关着,没打开一条缝。喜莲就急躁起来,抡起皮锤(拳头)咣咣咣砸门,又扯开嗓子大喊:“保华,快开门。不管饭啊,想把你婶子饿死啊?”
刘春来就说:“净说憨话,让保华听着多不好。是不是咱们摸错门了?”就跑到楼下从新确定一遍楼号、单元号。回来说:“错不了,跟纸条上写的一样。”哧啦哧啦挠着头皮。
喜莲说:“他不是给你手机号了,给他打一个。”
刘春来说:“咱哪有手机,家里倒有,固定的。”
喜莲说:“回去咱也买一个,省得有事嘬瘪子(为难)。”
俩人正嘟囔,对门出来个老头子。白白胖胖,头顶光光,架副眼镜,很斯文的模样。老头说:“小点声,我老伴有心脏病。”
刘春来嗓音压得低低的:“对不起啊大爷。”
老头说:“刚躺下就被你们吵醒了。”
喜莲也笑嘻嘻陪了几句不是,又说:“大爷,借您手机用一下,给对门打个电话。”
老头打量打量喜莲,二思(犹豫)一会儿,才从裤兜里掏出诺基亚的翻盖手机。
喜莲想伸手接过来,那老头却说:“别动,你说号码,我给你拨。”嘀嘀嘀拨通了刘保华的手机。拨通了也不递过去,打开免提让喜莲说话。喜莲就说:“保华,快点开门,睡着了。”
刘保华说:“你哪位呀,粗门大嗓的。”
喜莲说:“俺是你春来婶子,聋了,听不出来呀?”
手机那头就静音了,好一阵子才说:“婶子啊,电话里变音,没听出来。”
喜莲说:“这回听出来了,开开门。你叔给你拉来一袋子长果、一袋子红薯,扛到四楼没把俺俩累死。”
电话那头又静音了,好一阵子才说:“婶子,你,你们来了?”吞吞吐吐的。
刘春来插嘴说:“来了,到你家门口了。”
刘保华说:“哎呀哎呀,忘了提前给你们打电话。公司安排我们俩出门学习去了,一千多里地,现在还在火车上哩。”一句话就像一针超大剂量的麻醉药,打得刘春来四肢和大脑都麻嗖嗖的。
喜莲却像点着药捻子的炮仗,噼里啪啦道:“保华,没你这么办事的。俺和你叔大老远来了,累得呼哧大喘跟憨熊一样,你倒好,凉锅贴饼子——溜了。”还要发牢骚,人家老头却挂断电话,说:“不能再打啦,他都出省了,长途费太贵。”说着就关上了门。咣当的关门声,听起来就像在梦中。
喜莲一腚坐到那袋子长果上,白眼珠尖刺刺剜着男人,就像锃明瓦亮的刀子一样。剜得刘春来也不敢抬头,坐到那袋子红薯上,俩眼直勾勾。闺女佳佳说:“妈,俺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喜莲就把布袋口解开,捧出一把长果说:“吃吧,多吃点也当饿。”佳佳就扒着长果咯嘣咯嘣地嚼,嚼得嘴角都流出了白白的汁水。喜莲又掏出一大块红薯扔到男人怀里,鼻子眼里哼着粗气:“你也吃,别饿死你。”
刘春来还咧开厚嘴唇笑:“咱也不能怪保华,人家是公事,是工作。可不能为了喝酒,把工作给耽搁了。”
喜莲说:“没脑子啊,不会提前打个电话,他就是尽心(故意)发孬祸害人。”
刘春来说:“又说憨话,咱保华可不是那种人,俺爷俩多少年的交情了。”坐一会儿缓缓劲儿,就站起来拍打拍打腚锤:“回家吧,回家咱炖猪肉粉条,也改善改善。”
喜莲说:“想得倒美,猪肉哩。”又说:“这两袋子玩意,咱扛回去吧。连种带收的忙活了一年,不能白白扔了。”
刘春来说:“都给保华拉来了,哪有拉回去的理儿。”
喜莲说:“他两口子又不在家,千八里地出去,三天五天也回不来,还不让别人给扛走。”
刘春来说:“人家城里人都趁钱,谁瞧得着这点玩意。”就把长果和红薯靠在刘保华家的门板上,踏着洋灰台阶下了楼。感觉两腿软绵绵,就像踏在云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