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白日梦想家(散文)
这当口,桃子作为一个天才幻想家的禀赋与气质,更加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她一如当年低微到尘埃的大川,一直以仰望者的姿态面对自家男人。每日清晨,天还未亮,便早早起床,隐忍强烈的孕期反应,给男人备好丰盛的早餐;深夜,依然挺着大肚子,用洗衣液将男人替换的衣服反复搓洗几遍,以清水涤净,一并晒晾在院里。柴米油盐、煎炒烹炸、打扫庭除,几乎所有的家务,桃子都一力承担,甚而,纵容男人心痒难耐时,去找相好的护士一夜风流。在桃子内心深处,早已将“浪子回头金不换”当作人生的永恒信条,她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以心换心,天下哪有捂不热的寒冰?
好长一段时间,桃子是幸福的,即便男人常常莫名发脾气,没来由摔摔打打,但在桃子眼中,姚医生的身影却越来越高大,甚而,比两个人最初相识时更具挡不住的魅力与男人味。管他呢,只要男人陪在身边,夜夜凝视他俊朗的面庞,倾听他匀称的呼吸,触摸他有力的心跳,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与快乐便会酽酽地在屋内氤氲发酵,让周遭的空气都甜得如同蜜糖。
然而,姚医生交回的工资却是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彻底断流。街坊悄悄告诉桃子,他们进城时偶然看到,姚医生和那个护士十指相扣,一起在逛商场。女人将脑袋依偎在男人胸口,手掌细细摩挲着男人的脸,那小鸟依人的样子,摆明了就是一对恩爱夫妻。街坊劝桃子,男人的心,天上的云。或许,桃子该另做打算了。
当桃子自我迷醉的幻梦尚未清醒时,姚医生却突然撇下桃子和女儿,撇下他心爱的女护士,向着西方极乐世界疾驰而去。这是一个意外,一辆大卡车刹车失灵,瞬间撞向拥抱在一起的男人和女护士。紧要关头,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出老远,而自己躲闪不及,被卡车活生生压断脊梁,鲜血和肠子、肚子涂满一地。
桃子的天塌了!那个狠心男人,在灵魂飞腾渺茫之际,放不下的,依然是那个女护士,他死后的唯一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与她同穴……
从那天开始,桃子的生活步入另一个轨道。彻底失去经济来源的她,不得不强忍临产的种种艰辛,再次站在粮库的过秤房里,周而复始过磅、登记,将生活瘦成一条家庭与粮库之间的纤细麻绳。偶尔,她也会去娘家照看刚上幼儿园的大女儿,帮忙给父母做一些家务。大冬天,淘米、洗菜,她白嫩纤细的手指,渐渐皲裂出很多风裂子,常常洇着殷红的血迹。生产后的桃子,未及满月,便开始着手打理名下的几亩薄田。嫁给姚医生,并未如她的期许,将户口转为非农,她需要像镇上的所有青壮年劳力一样,开春的时候,将茅房里的大粪一趟趟挑到田里;谷雨甫过,按时播种;还要经常半夜爬起来,与其他男人一道,引水灌溉庄稼。耕耧犁耙、锄草、割麦,恍然间,她已脱胎换骨。没有爱情之水的滋润,有的,只是风霜雨雪的凌厉摔打与磨砺。岁月的煎熬渐行染白她的双鬓,紧致的皮肤也一天天松弛下来,两只手上,更是磨出一层又一层老茧。她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花大把时间描眉画眼、梳洗打扮,每天,彻底堕入做饭洗碗、喂养幼女、浆洗尿布的轮回中,将自己活成了年轻时所鄙夷的黄脸婆模样。
很快,她的两个女儿长大了,但她们并没有成为桃子所幻想的蔡文姬或谢道韫。她们如同镇子里的其他女孩,早早辍学,去做裁缝,到饭馆当服务员,学习做人家儿媳所需的一切技能。只待谁家下聘,便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日渐变成姥姥或母亲的翻版。然而,厄运并没有轻易饶过桃子,她的大闺女或许是承继母亲的基因,或许耳濡目染,听惯桃子纵横驰骋的梦想,也逐渐显现出一个优秀造梦者的特质,却又没能将母亲的隐忍遗传到骨髓,在与一个心仪的男孩子分手后,日渐抑郁而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她,不幸误落水库,一缕幽魂追随她父亲的脚步袅袅去了佛国。
望着正值花季的一具冰冷尸体横陈于面前,没有人知道桃子心里想什么,人们只是静静看着桃子一直紧咬着渗出鲜血的嘴唇,双膝跪地,默默将女儿的尸体搂在怀里,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梳理女儿带着水渍的凌乱长发,抚去她脸上留存的点点水滴。桃子的眼神涣散空洞,两眼犹如两口了无生气的“枯井”,没有掉下一滴眼泪。突然,一道发自胸腔的长啸在人们面前尖利地划过,桃子一头栽倒在女儿尸身旁……
时过这么多年,这次与桃子相遇,恍然有隔世之感。她明显消瘦很多,连走路都轻飘飘的。或许,放下梦想的累负,她已变得很轻、很小,像地上的灰尘与草芥。
冬日的阳光很淡很薄,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偶有寒风袭来,额前的发丝随风轻飏,像是极力隐藏一些无法言说的心事。桃子捋捋头发,脸上忽然泛起点点红晕。她的声音极低,似乎,是怕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到。
“嗯,提起大川,和原来相比,就像换了个人。他从给人家当雇工做起,因为老实,不偷懒,深受雇主信赖,开的工资远比别人多,逐渐积攒不少家资。前几年,赶上煤炭价格暴涨,大川干脆自己买大车跑运输、拉煤炭,生意越做越大,还跟人合伙干起了运输队。眼下,运输队有十几辆卡车呢。”
桃子顿了顿,似乎,嘴角藏着一丝笑意,语调也轻快了许多。
“这次回来,你还没见过大川吧?这家伙,现在养得白白胖胖的,像个大老板,说话底气足,笑起来嗓门大,早不见当年的影子了。嗐,他也就是讨了个好媳妇,克勤克俭,远比我会过日子。二明常和我提起大川,说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喝酒,大川总要夸奖自家媳妇两句。那得意劲儿,像娶了个天仙美女。大川跟同学们最爱吹嘘的,就一句话:俺大川绝不会让自家女人受一点苦、遭一丝罪!”
“街坊邻居的,我也常见大川媳妇,可比上学那会儿漂亮光鲜多了,惹得咱班那些女同学羡慕得要死,逢人便讲,也不知道大川媳妇拜的哪尊佛、求的哪座观音,平白捡了个好男人!”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桃子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仿佛,又恢复了往昔的些许神采……
桃子五十二岁那年,县文联成立诗社。大川将桃子写过、读过的诗收集起来,托出版社的朋友结集付梓。当大川向桃子征询书名时,桃子略加沉吟,只悠悠吐出五个字:白日梦想家。
每当深夜,从梦想的云端堕入凡间炼狱的桃子,都会洗手净面,沐浴焚香,独自端坐在书桌前,一遍遍翻阅书页已显卷曲的诗集。她的表情极为复杂,有对过往岁月的反复咀嚼,也有对梦想破灭的坦然释怀。不远处,时不时地,似乎有男孩子和女孩子正朗声诵读叶芝的诗: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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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老师文中的主人公虽然调侃自己是白日梦想家,但从整个事件来看,桃子从学生时代的出场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因为从祖辈们传下来的案例来分析,人生要么高走低行,要么低走高行,就如山坡上的野花,有灿烂时的风光,必有凋谢的落寞。可贵的是老师塑造出了一个有涵养,又包容,有度量,在梦想的海洋里还能保持清醒的主人公。
好文必读。向老师学习。祝老师佳作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