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
　　 风声声，水汤汤，浪叠叠，流远远。万里黄河，在壶口之上，水是泱泱的，自孟门之下，水也是泱泱的，泱泱之水，孕育了泱泱的大中华。惟有在壶口，她是浓缩的。有道是浓缩的都是精华，壶口所凝聚的，正是黄河的精灵，华夏的魂魄。面对这样的大河，这样的瀑布，这样的奔流，我的思绪再度泛滥，不禁泪流满面。
　　 我久久地站在瀑布的旁边，仿佛看见一脉之上，上、中、下分别耸立着由昆仑、华山、嵩山、泰山组成的“一山三岳”。伏羲氏正站在中流作网罟，神农氏正踏在浪尖上制耒耜，嫘祖正立在河畔始蚕丝。一股浩流袭来，似乎就是夏商周三朝的都城在沉浮，春秋战国的金甲铁马在驰骋；一排巨浪掀起，似乎就是灿烂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在重现；一簇浪花绽放，飞溅开来的就是造字的仓颉、古老的甲骨文、李斯的“小篆”、许慎的《说文解字》和辉煌的“四大发明”。我仿佛还看见：在晨曦中，孔子携着老子、墨子和孟子，手捧“四书五经”，骑着小毛驴，正向我们徐徐走来；在日落黄昏，汉武大帝正勒马黄河之滨怆唱《瓠子歌》：“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一代伟人正在高吟《念奴娇·昆仑》：“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梁衡先生曾两度造访壶口，对壶口作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他说彼时的黄河：“它像一个壮士，在风尘仆仆的途中痛饮一碗烈酒，浇心中的块垒，扫除浑身的疲劳。观者至此也被它的豪情感染，心中为之一振。每一个中国人只要到壶口的黄河岸边一站，都能油然而生民族的自豪感。”
　　 是啊，但凡是炎黄子孙，只要身临黄河岸，看到大瀑布，都是会被气吞山河的壶口所折服、所感染，心生民族自豪感的。我亦然。
　　 放眼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其最初的发祥地，皆离不开河流。古埃及源自尼罗河，古巴比伦源自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古印度源自印度河。毋庸置疑，中华民族，根植厚土，源自黄河。而壶口所集聚的，就是源正质纯的黄河魂。黄河魂，即民族魂、中华魂和国家魂。
　　
　　 四
　　 河风骤起，猛然袭来。瀑布顿时愈发狂野了，宛如一串晴天霹雳，荡涤峰崖，冰柱轰然飚碎，迸珠跳沫，恰似飞埃漫天翻卷，迎面射来。我掠了一把水，放在嘴里尝了下，全是泥土的味道。游客如蚁，一拨又一拨的，纷沓不穷。我不敢霸景太久，遂让出有利地形，往龙槽走去。
　　 为了安全起见，岸边设有护栏，拴着铁链。我挨着护栏，斜出身子，俯首望水，发现主流是驰湍走浪，漂沙击石。但细看，却发现龙糟里的流水，亦是千姿百态，流形不一。有的是在倒洑着流，水似莲花盛开满潭；有的是在洑洄着流，一盘一盘地旋转着向前流去。有的湍急洄洑，有的细微潺湲，有的浚波水深，有的居然还爬上岩背作微澌若泉状，有的干脆就躲在一旁的石窝里滚起了沸汤……
　　 我知道，我所见到的壶口，仅是冰山一角。她的壮丽风光，四季摄魂，处处动魄，步步惊心，仅凭匆匆一游是难以领略到她的万千风情的。
　　 据说，在洪水时，龙槽便潦潮横溢，漫灌整个河道，峡谷里一片淼淼浩溔，汤汤洪潦，瀑布消失。在这里，黄河还拥有两个奇景，一曰“冰桥”，一曰“涸瘦”。所谓的冰桥，说的是到了隆冬季节，北国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壶口一带的黄河水面，顿失滔滔，十里龙槽，冰雪覆盖，“小雪流棱，大雪合桥”，遂形成了天然的“黄河冰桥”。所谓的“涸瘦”，是黄河的一种异常现象，即黄河水量剧减，水面变窄，深水变浅，有时候会出现短时期的河水变清，或接近枯竭的现象。要观前者不难，隆冬皆有。而要想看后者，则不易了，因为黄河涸瘦，乃属可遇不可求的奇观。史料载，隋唐时期，河水两次清过。明清至民国时期，河水出现过六次涸瘦，最长的是在清光绪二年的冬天，河水清了42个昼夜。解放以来，仅发生了两次。一次是在1981年，吉县原头坡下的河水从300米缩为10几米宽，水色变清，人们踩着河心石头即达彼岸。第二次发生在1987年，水清见底达两个月。
　　 由此可见，黄河并非是单纯、固执的。她既有刚烈的气质，也有柔情的一面；她既有独立强悍的性格，也有博爱包容的广阔胸襟。
　　 “草木有情皆长养，乾坤无地不包容。”史实不容分辩。黄河一头挑着雪山，一头连着大海，她的文化，高比巍莽昆仑，广若浩翰汪洋，厚如中原沃土。其流域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融中原文化、齐鲁文化和草原文化，纳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于一体；发端、完善、结晶了以“儒释道”相结合，以“仁义礼智信”为主要支撑的中国传统文化，繁衍了灿烂的五千年中华文明，这是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都难以与其媲美的。自古以来，君不见就连她的河床也经常在变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证明了这一点。在壶口，我既看到了她血性坚强的风骨，也看到了她的大度和包容，见证了“秦晋之好”和“万姓同根，万宗同源”。
　　 正在浮想联翩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从护栏上拽了回来。扭头一望，原来是导游。他是西安人，三十出头，高额，宽颧，厚唇，一脸铜色，口若悬河，英气逼人，才气也逼人，我戏称他为“兵马俑”。
　　 他说，大哥，你不要命了，咋斜在护栏上去了呢？告诉你，那龙糟可凶险了，猪掉下去，猪毛褪光的，你干嘛呀？我说我在看水听水。他问都听闻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成千上万个兵马俑正在龙槽里冲锋陷阵，但也发现其中一个逃到岸上来了。他的脸立马红了，说，大哥，你千万别误会，我说的猪，并非指你，是真实的事。我说，我所说的逃兵也不是指你，你干嘛要红脸呢。他咧嘴笑了，问，你又听到了什么？我说我听到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凯歌声，苏武牧羊的羌笛声，昭君出塞的胡笳声，唐僧取经的马蹄声，丝绸之路的驼铃声，岳飞精忠报国的战鼓声，文天祥在慷慨就义时的诵诗声，李时珍撰写《本草纲目》的落笔声。
　　 他听了，瞪了我一眼，又瞄了我一眼，说，大哥，你令我仰视了。我说，兄弟，该仰视的是壶口瀑布。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我：大哥，壶口瀑布有八景，在这个季节可以看到其中之七，分别叫“水底冒烟、旱地行船、霓虹戏水，山飞海立、晴空洒雨，旱天惊雷、十里龙槽”，你都见到了吗？我说还差两景，旱地行船和霓虹戏水。他讪笑道，大哥，我刚才说错了，应该是可见六景，那旱地行船是以往的风景，现在没有了，但霓虹戏水，应该是可以看到的，咱们不妨再等等。
　　 旱地行船，是壶口的一道老景观，产生于陆路交通不便的时代。壶口瀑布落差太大，加之龙槽狭深流急，过去从壶口上游下行的船只，至此惟能在龙王辿靠岸御货，换为人挑畜驮到下游码头。而船夫则将空船拖到岸上，在船底下铺设圆木，凭人力拉纤，把船拖到下游，然后再装货前行。这一景象，甚是辛苦，也极为壮观，拖船时，纤夫上百，号子不绝，场面堪比“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如今消失了。现在，在龙槽岸边的岩坦上，仍可见当年行船时留下的痕迹。望着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痕，我惟有感叹旧时光的不易，和黄河的艰难。
　　
　　 五
　　 导游陪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抽了一支烟，正想离开，他突然叫了起来：快看，霓虹戏水出来了。我听了为之一振，立马朝瀑布方向望去。
　　 果然，霓虹还真是出现了。它不是一弯，而是一片，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看上去隐隐约约的，虚虚幻幻的，若无若有的，绚烂的烟花一样，飘缈在瀑布和龙槽相连处的上空，迷幻了人的视线。这种景观，是“水底冒烟”与阳光共同造化出来的景象，在壶口并非罕见，只要是晴天，水雾升起，袅袅弥散，阳光一照，它就产生了。
　　 看到霓虹，我的感官又连绵无际、思接八荒、恍然入梦了。我似乎依稀看到，就在那片好像云霞般的光影里，蓦然凸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海市蜃楼。它们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阿房宫；是华楼林立，名士云集，遍地风流，“青牛白马七香车”的大长安；是宫阙连天，牡丹争艳，玉笛暗飞，“九天未胜此中游”的洛阳城；是夜夜笙歌，“清明上河图”，“雕栏玉砌应犹在”的古汴州……
　　 呵！壶口的彩虹，你是杨玉环的羽衣霓衫化成的吗？是青铜之路、玉石之路、丝绸之路在此经过？还是飞天的仙女把妙曼的长袖遗落在了这里？再看流水，颜色变了，变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仿佛流淌飞泻的是三千粉黛的脂水，是天下无双的少林功夫，是瑰丽的诗经、唐诗和宋词，是高亢粗犷的秦腔和淳厚细腻的豫剧。
　　 看罢瀑布，我还想到龙王辿看看。导游不干了，说时间来不及，只能待下次。返回路上，遇到了几多披红挂彩的毛驴。有游客在骑驴照相。驴在叫，啊呃！啊呃！
　　 导游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问：你知道《黄河大合唱》吗？我愕然，感觉此问太低级了。《黄河大合唱》，是民族的壮歌，抗战的号角，但凡是一个中国人，谁人不知呢。我拿眼睨他。他说，你可知道歌词的原文是怎样写的？我说咋写？他说，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张光年搌转到壶口附近，渡河至吕梁山抗日根据地。当时，他正在创作《黄河大合唱》，诗歌初定名《黄河吟》，原文是“风在吼，驴在叫，黄河掀怒涛”，但当他看到壶口瀑布时，便彻底被震撼了，灵感油然而生，遂改为“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并将诗歌定名为《黄河大合唱》。
　　 我听罢，对他肃然起敬。
　　 不由想起了那首慷慨激昂的歌曲。我抬头望向河西河东。河西是青山一痕，山岗没有万丈高；河东的高粱也没有熟透，葱郁一片。但是，耳听黄河声声不断的咆哮，我仿佛看到：当年的那些抗日英雄仍然战斗在万山丛中，青纱帐里我们的游击健儿仍然在逞英豪。他们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在呐喊——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硝烟散去，战火熄灭，中华崛起，老历不复。呵！鸽子飞翔的天空没有一丝雾霾，白杨枣林深处的村庄是多么的安详。
　　 下午3点半，我依依不舍地跟壶口说再见。尽管没有去成龙王辿，但有了与壶口的美好邂逅，便不再遗憾。
　　 壶口是神奇的，也是崇高的。黄河把所有的力量源泉集束于此，化作了水自天落、搬沙走泥的壮美瀑布；她把所有的菩提智慧倾注于此，化作了劈山裂地、电闪雷鸣的不绝吼声；她把所有的辉煌荣光归结于此，化作了礼花漫天、长虹贯日的五彩烟霞；她把所有的苦难委屈奔泻于此，化作了浊浪排空、怒涛汹涌的悲壮雄流；她把所有的憧憬希望寄托于此，化作了生命不止、奔腾不息的磅礴巨龙；她把所有的思想精髓书写于此，以瀑布的姿态，激越的情怀，毅然的勇气，经历千年，磨砺万古，谱就了“团结、务实、开拓、拼搏、奉献”的黄河精神。
　　 在壶口，我终于寻到黄河之魂了。她的灵魂，就是《周易》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不畏艰险，勇往直前，是中华民族固有的民族精神，也是壶口的魂，黄河的魂，乃至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核心之魂。
　　 离开壶口很远很远了。我依然听到，黄河在咆哮！咆哮，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