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瞅着我贪婪的吃相，笑道：“三儿，喜欢吃大白菜，明天你背两棵回家。等会儿叫芳带你们去菜园拔，每人带两棵大白菜回家……”我想着爷爷奶奶，嫌两棵大白菜少，便道：“大姑，可以多给我们两棵大白菜呗？”大姑道：“菜园还有迟萝卜，只要你们有劲，随便背……”我想去大姑菜园拔大白菜，便放下筷子，叫芳表妹带我们去菜园。
　　
　　 五
　　 冷风嗖嗖，大地还在冰冻中。
　　 芳表妹带我们走过一块块麦田，很快就到了菜园。菜园不大，西头有坟坡，坟坡上有三四棵桃树，其中一棵桃树枝桠上还有个酱黑色的桃。我要爬那棵桃树上，把那个有桃的枝丫折断。少英娘道：“三儿，可别去，老坟坡阴气重。风刮得呜呜叫，刮不掉那个桃，不是邪气，是啥子？”我道：“这个季节，桃早就应该落地了，它咋不落地？我就不信邪，非得爬树上连那个桃枝都折了。”关明娘道：“咱们都别管，那是个犟种。”不晓得关明娘是说我，还是说那个桃，她的话让我彻底没了去爬桃树折桃枝的兴趣。
　　 我瞅着大姑菜园里有萝卜，和一二十棵大白菜。每棵大白菜的头又圆又大，头顶都戴着稻草帽，帽顶上还压有土垃；每棵大白菜的腰上都系有稻草绳。稀疏的稻草和破塑料薄膜覆盖着墨绿色的萝卜叶子，荠菜，以及开着小花儿的野草。我掀开薄膜，拔一个萝卜，剥皮，生吃。芳表妹道：“三姐，这是我娘种的迟萝卜，它长不大，脆脆的，甜甜的，辣辣的，用芝麻油调萝卜丝可好吃……”我确定要大白菜，因为肖王街上有淮北陡沟人卖的大白菜，价钱比萝卜贵两三倍。大白菜带回家可以挂在廊檐下，每天晚上煮面条剥两三片叶子压面腥气。娘们都拔两棵大白菜，唯独我拔四棵大白菜。娘们都说，带两棵大白菜就好，四棵大白菜有三十多斤，得走十五六里地呀！我行我素，拜托芳表妹帮我抱两棵大白菜。
　　 回到大姑家，我找她要两匹麻，搓两根细麻绳，用它拴住四棵白菜根，挂在肩膀上。明芝娘道：“三儿，咱们都带有白菜，你走半路走不动了，没人帮你背哈……”大姑瞅瞅我背后两棵大白菜，又瞅瞅我胸前两棵大白菜，道：“四棵大白菜都包可紧，估计有三十四五斤。好贪便宜，累死你不亏。”我轻轻地放下大白菜，冲着大姑痞笑。
　　 晚饭是水饺，和晌午的剩菜。我先吃两碗一年才能吃一回的水饺，末后，把火锅里最后两块肥肉和汤也吃光了。大姑刷了碗，把我送到她妯娌家过夜，还要我管她妯娌叫表婶。大姑走了，表婶问我家事。不晓得啥原因，我就是不想搭话，便道：“表婶，我瞌睡过不得，明早起再说吧。”表婶把煤油灯吹灭了，我盖着温暖的棉被，在小张湾儿的狗叫声中不知不觉入眠。
　　 天将才麻麻亮，大姑就拿着手电筒来表婶窗前，喊：“三儿，鸡叫几遍了，咋还不起来？你娘都在吃早饭，她们担心太阳出来，路上化凌，脚沾泥巴……”
　　 早饭有大肉水饺，还有猪油鸡蛋炒干饭。我即想吃大肉水饺，又想吃猪油鸡蛋炒干饭，犹豫一会儿，跟娘们一样，先吃一碗水饺，再吃一碗鸡蛋炒干饭，耐饿些。大姑做茶饭讲究，她把猪油用葱花和辣椒面炸过，炒出来的信阳米饭硬筋硬筋，越嚼越香。
　　 我吃撑了，才舍得放下碗筷。瞅瞅自己鞋前头有点巴儿张嘴，它快不行了，便背着四棵大白菜提前走。娘们跟大姑道别后，很快就跟上来了。关明娘道：“三儿，咱们得走快点儿，等会儿太阳出来，凌冰化了，路不好走。”我尽力跟紧娘们，争取不落后。
　　 太阳升起时，我们走到九店街上，逢集，人多，污泥乱溅，好在有路影。娘们放慢脚步，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跟在娘们背后，唯恐路人踩踏污泥溅身上。人群里冷不丁地窜出来一头大黑猪，它身上的污泥擦过我裤腿，真是怕啥来啥呀！
　　 走出九店街，上了大路，娘们的脚步一个比一个迈得快。明芝娘扭头朝我笑道：“三儿，累呗？我帮不了你哈，得赶紧回家做晌饭，学生孩子放学回家要吃饭。你二爹外出做木工了……”关明娘道：“我走到果店街北头，就得岔路，回高湾儿娘家去……”我晓得简爹，发爹，明爹都是木匠，他们好一起外出做木活，便道：“你们前头走，我晓得九店往北的大路直达肖王黄堂。”
　　 我不再紧紧追随娘们，也无力追了，便停歇下来，喘喘气，在田坎背阴处抓几把雪吃。
　　 路上，有可多赶集的人。有少数年轻人骑二八大杠，多数中老年人都是地走。骑二八大杠的年轻人不如地走的中老年人，因为年轻人那二八大杠车轮沾满泥巴，不剔除泥巴，轮子转不动，他就得使劲推着走。也有那年轻人爱惜二八大杠，走到泥巴路段，他们就把二八大杠扛肩膀上。地走的中老年人鞋上沾泥巴多了，他们就把鞋放路边枯草上狠劲儿蹭蹭，或是捡个树枝把鞋底的泥巴剔除，继续行路。
　　 肩膀被系着大白菜的麻绳勒可疼，衣裳也汗湿了，我坚持，坚持，再坚持，终于走到大塘角了。奶奶迎上来，微笑道：“三儿，你娘早都回来了，你咋走恁慢呢？我站大门口望你半天了。大白菜给我一棵，晚上下面条吃。”我预料到奶奶会找我要大白菜，没预料到四棵大白菜，她只要一棵。
　　 回到家，父亲正在厨屋做晌饭，他瞧着我，满脸疑惑，道：“三儿，这三棵大白菜是都你背回来的？”我点点头，道：“我大姑菜园除了大白菜，还有迟萝卜，随便背。总共背四棵大白菜回来，我奶奶要一棵。我把大白菜挂在廊檐下，父亲瞧着了，笑道：“怪不得鲁迅说，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街头……”
　　 三棵大白菜，由冬月吃到年关，剩下白菜芯了。父亲领着黄堂学校的八个老师来家品尝米流酒，八盘下酒菜，领头的老公鸭也被剁了，炖成火锅。父亲要我把大白菜芯切碎，用开水把盐坨子化开，浇在切好的白菜芯上搅拌搅拌，轻揉几下，再用辣椒面、白砂糖、芝麻油、和陕西老陈醋调和。白菜芯端酒桌上，很快就被吃光了，父亲还找我要，只能给他们上盘凉调萝卜丝。父亲很不满，他道：“还有白菜呗？都切切调调，别小鸡模壳……”他这句话连同走人家背白菜的过程都烙在我心上。
　　
　　 六
　　 改革开放四十年的那个冬天，我在平桥大道发型屋剃头刮脸、卖书挣钱，准备补交养老保险金。因此，我常吃大白菜煮面条，也常想把走人家写成文，始终没力气。临近春节，大姐寄来两箱子奶粉要我送给父亲。肖王民俗，出了门的女儿回娘家，也是走人家，不能空手，不论多少，都得捎包。由然想起那年寒冬，父亲非要我去走人家，我为自己一身单薄的破衣裳郁闷，便请邻居老吴婶赔我去丽宝超市以八百多的价格给父亲买件羽绒服。
　　 回肖王的客车在平坦的大道上飞驰，我望着窗外的光缆连城乡，公路通僻野，却没望着几块麦田，大多田地荒着，就问坐在我旁边的阿姨，现在的人为啥不种麦和油菜？她道：“粮食不值钱，多数人家都是为了拿政府补贴才种一季水稻……”到了肖王街，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栋高楼，一条条新街，足以说明久经贫穷的肖王终于站起来了，我为这样的城乡和谐而高兴，却没想到肖王街崛起，让湾儿都空了。
　　 敲开父亲家门，我最先递给他的礼物是羽绒服，并吿诉他，如果穿着不合适，七天之内，只要吊牌完整，可退可换。父亲穿上羽绒服，拿出剪刀，微笑着要我把吊牌剪掉了。
　　 晌午时，我瞧着院子里栀子花树旁边堆着好些白菜帮子，便上街买块水豆腐回来，又在栀子花树下捡些白净净的白菜帮子洗洗切切，准备炒糖醋酸辣白菜帮子，和白菜帮子炖水豆腐。父亲瞧着了，惊呼道：“三儿，那白菜帮子是你张姨撂的，我们都不吃……”张姨回来附和道：“我们家的人都不吃白菜帮子，是我把它撂那栀子花树下沤肥……”我晓得父亲教几十年物理，有幸逢着民办教师普转，有退休金，可能是丰富的物质生活让他把苦寒日子遗忘了。我却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漫漫长长的苦寒岁月，以及父亲非逼我去走人家，要我认识到时间汉字八万个，唯有穷字最伤人。
　　 2023年冬月，信阳平桥气温由十三四度骤降到零下六七度的早晨，大姑送来在市郊开荒种的大白菜，我仿佛又瞧着少年时走人家那一幕幕。它记载着八十年代邓小平的决策和袁隆平研发的杂交水稻种连接着国运，以及民生幸福生活，给予我分化严寒的力量。
　　
　　 河南信阳平桥黄国燕字于2024年初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