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忙出一个头绪，明玉要带秀珠到街上走走。
　　 下楼时路过戴眼镜女人的门口，一句句充满诱惑的诗句飘了出来，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温润如玉，像一股清泉流入秀珠心里。那是舒婷的诗。她像忘记了这个世界一样停了下来，那不正是她理想中的天国吗？秀珠的脚步被固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明玉用力拉他，她竟像着了魔似的没感觉。有些慌乱的明玉猛然一用力，“咚”地一下，秀珠扑在了门上。
　　 诗意的曼妙戛然而止，戴眼镜女人拉开门，眼里喷着火：你们这是干什么？明玉，我不是说过读书的时候不要打扰我吗？
　　 对不起，老师！您读的诗太美了！是我打扰了您。秀珠怯生生地望着女人赶忙解释。
　　 女人鼻子里哼了两声：这是诗，是人世间最高雅、最美的语言结晶，是陶冶情操的文学。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人能够企及的！
　　 可是，可是，可是我真的太喜欢诗了，我做梦都想遇到您这样懂诗的人。
　　 你错了。诗，只能是有品味和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去接触，你们不配！我再说一遍，明玉，你应该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不要异想天开！
　　 “哐”的一声，门重重地合上，里面又传来女人天使般的声音。
　　 羞愧难当的两个人匆匆逃离。她们来到大街上，目不暇接的建筑让秀珠如同到了梦幻般的世界，穿着华丽新潮的俊男靓女让她想入非非。
　　 明玉买了糖葫芦和小吃，让她解解嘴馋。秀珠争着付钱，被明玉左挡又拦的，况且她自己真的没带多少钱，这样大手大脚还真有点舍不得。明玉告诉秀珠，戴眼镜的女人是某高中老师，人好像有点变态，从骨子里就瞧不起乡下人。她对象是一个局长。不过，她在工资方面挺大方的。
　　 第二天，明玉请了一天假，带秀珠去见自己的好姐妹。刚好那家主人有个亲戚找保姆，秀珠答应下来，只要离开那个家，8离开戴眼镜女人冷冰冰的脸，自己干啥都行。
　　 真正成为主角去干活，才发觉都市天堂真的是一场梦。秀珠的主家，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每天受着她的挑剔不说，可她那个每星期来一趟的儿子色眯眯的眼神让秀珠受不了。有一次，那个无耻男人借着酒劲扑向她，她才感到出外打工的心酸。她逃出魔窟，在大街上流浪了一宿。此时已接近初冬，没穿厚衣服的她病病歪歪找到那个姐妹的时候，就像见到了亲人。
　　 这家主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让秀珠在这住下，到诊所输了几天液，还是这个姐妹帮忙出的钱。她千恩万谢，说自己一定会还。
　　 秀珠把自己遭遇向姐妹诉说，她若无其事地开导秀珠，这样的事不足为奇。要想在这里混下去，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委屈都要能承受。只要挣到钱，啥尊严不尊严的，在这没有钱，即使守身如玉，也没人把你当人看。
　　 接连换了几家，她都没能坚持到底，仿佛社会上所有的污秽一起泼向了她。她挣扎、彷徨。超市，饭店，菜摊，只要能够挣点钱，维系在这个城市卑微的存在，她都尝试过，性情上的棱角逐渐磨平。孩子一遍遍询问她回家的日期，发财托明玉给她捎信，挣不到钱就回来，在家也饿不死。骨子里的那份倔迫使她决心要在都市里有尊严地活下来。
　　
　　 五
　　 然而，残酷的现实一次次把她逼向绝路，仅有的那份尊严仿佛要把这个三十多岁的女性拖垮。
　　 这次，她来到城市边缘一个小饭店，店主是老两口，五十多岁，无儿无女，如今年岁大了，买米买菜已经力不从心了。秀珠干事麻利，手脚勤快，两口子也轻松好多。虽然给秀珠开工资占了大头，但是饭馆得以维系下去，老两口也挺开心的。
　　 然而，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个月，老头就得了中风住进医院，三人相处如同一家人，真的要分手了，老板娘把秀珠当成了亲闺女，拉着她的手哭成泪人。秀珠收拾好行李，在老人伤心的目光里走出店门。老板娘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秀珠，过些时候一定来看叔叔婶子啊！
　　 秀珠一步三回头，说她一定会来看二老。走出店门的秀珠又成了这个城市中无根的浮萍，她该漂到哪去呢？
　　 闺女，闺女，你先回来，婶子有话说。老板娘忽然想起什么，跑出店门，边招手边呼喊。
　　 她来到秀珠后边，秀珠，我家里有个侄子，在环卫上上班，前些日子念叨说扫马路要招人。刚才一着急我差点忘了，那样的活你愿意干吗？如果愿意的话我给你问问。绝望中的秀珠没想到会掉下来一根救命稻草，双手攥住老人家的手，用力摇晃着，愿意，我愿意。太谢谢婶子啦！您可真是我的好婶子！
　　 终于有了长远的工作，能够安顿下来，秀珠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凭着记忆，她找到了明玉当保姆的那一家，想唠唠嗑，好久没见到她了，怪想念的。她又不想去看戴眼镜女人那张臭脸，偶尔遇到了先前的好姐妹，一打听，说是明玉不在那干了，后来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秀珠怅然若失，回到环卫工人的世界。
　　 到了深冬，寒风刺骨，自己早上五点多钟就得上班，一场大雪，更延长了她的工作时间。可她心里却是畅快的，干这个工作的人，大多五十多岁，秀珠就算年轻一代了。大家都愿意接近她，关心她，这种寒冬里的温暖让她干起活来劲头十足。
　　 清扫积雪到了商场门口，累了，坐在台阶上休息。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超市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有六十多岁，头顶貂皮帽，身穿貂皮袄，女的也就三十多岁，戴着口罩墨镜，一派高贵之气。
　　 秀珠直起身来，生怕挡住他们的道路。戴墨镜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台阶，生怕不小心滑倒，当她看到秀珠冻得发紫的脸，不由得惊叫起来，秀珠，你怎么干这活！
　　 是明玉！秀珠做梦没想到她竟然成了华丽的贵妇人。明玉把秀珠拉起来，对着男人说，老公，这是我的老乡好姐妹——秀珠。
　　 老公？秀珠有些诱惑，几个月前还在农村一家团圆的她这么快就攀上高枝，成为有钱人的太太，真是不可思议。明玉和老公进了商场，明玉她们又转到了一个饭店的门前，就在清理垃圾桶旁边积雪的时候，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后腰重重地硌在马路牙子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腰椎骨折……
　　 伤养好了以后，她得到了一点赔偿，但再也干不动重活。 她像一只折翅的鸟儿，所有的梦想和期待化为泡影。带着愧疚回到家，几个月时间，就像做了一场梦。
　　 她再没有提到过城市，也没有向发财提到过诗。她沉默了，像暴风雨过后的大地，她不再和发财吵架，唯有夕阳落山的时候，她总是朝城市的方向悄然落泪。
　　 儿子上了大学，毕业成家，她也老了，常常被腰疼折磨得痛苦不堪，老得像发财那样看淡了一切。
　　 又过了两天，二憨火急火燎地告诉发财，买你家花生的贩子在五六里外的小王庄收花生，过秤时，用遥控器作弊被抓了个现行，他把人家五千多斤花生差了千八百斤。发财有些发懵，没想到自己的猜疑成为现实。
　　 自己家的花生肯定差了不少，他有些气恼地咒骂那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秀珠抬起头来，望着他，算了吧，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把自己气出个好歹。过去那么大的事都挺过来了，这点损失就当再买个教训吧。
　　 发财明白她的意思，脸上的怒色开始消散。他把脸凑到老伴跟前，两个历经沧桑的脸紧紧贴在一起，这一刻，他们仿佛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感受到爱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