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故乡终成驿站(散文)
环子是五彩叔的儿子,在我印象里,他还是个光头赤脚在村里乱跑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大龄青年。五彩叔在外地打工,这几年挣得不少,每次过年,他家的炮仗放得最多,烟花也最漂亮。但孩子一找对象,他不光拿出了所有积蓄,又借了不少钱。得买房子,买车,还得送一大笔彩礼。本来说好是十六万六,临时又改成了十六万八,说是还得有两千块钱买电动车。我惊讶地问,不是买车了吗?小老太太说,媳妇说了,远处开车,近处骑电动车才方便啊。
这些年,故乡出了不少这样的“富”孩子和穷老人。他们顶着债让儿子结婚,为他们还贷款,让他们有车有房生活在城市里,但因为没收入,或者收入不稳定,经常连菜都买不起。其中就有我表弟。他每次回家,都像打劫一样,除装多半车瓜果蔬菜之外,还要带上一大袋子馒头。那些老人要么在外地打工,要么在山村里拼命挣钱,一有时间就去山里挖草药,晚上拿着手电筒去山崖上捉蝎子。整个秋天奔忙在田野里,采摘松子和酸枣。他们努力地还债,也努力在儿媳面前营造岁月静好的假象。
话音刚落,五彩叔便骑着摩托车进了院子,说要几个红薯吃。我赶紧找了塑料袋去给他装。他倒也不回避孩子的婚事。直说,孩子们都处半年了,本来说好的钱数,又变了好几回,这样的亲不结也罢。小老太太热心,劝他一定三思,可别心疼钱,再说,你家姑娘过一两年也得嫁人,彩礼一要,这窟窿怎么也堵得上。
五彩叔接过红薯,说,儿子的婚事已经这么不顺利了,怎么能再搭上姑娘。我姑娘万一看上个穷小子呢?我可不让她为难。说完,他便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几个女人看着远去摩托车扬起的尘烟,顿时沉默了。
四
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出院后又转到了另一家医院的康复科。其间,我下过几次山。本以为我的陪护能让父亲振作起来。但他始终皱着眉头,一副随时会哭的模样。中间请了一次假回家,才有所改善。人们来看,他还依旧像原来那样开玩笑,但人一走,他便沮丧起来,看着正在下山的太阳说,真冷,要是能把它装进口袋里就好了。
弟弟找人在院子里焊了两截足有五米长的钢管,中间隔了半米的距离,让父亲站在中间扶着练习行走。每次当别人走进院子里说他可怜的时候,我总要把医生的话重复一回,他并不严重,能好!
春天了,田地里的荠菜、灰菜顿时铺满了一层,地垄上的桃花也开得明艳。人们聚在一起,开始商量着去集上购买什么牌子的玉米种子、蔬菜种子。放在往年,父亲一定会帮他们拿主意,并且亲自去城里的种子公司采购一趟。但眼下,父亲住院了,他们一时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来。母亲不说话,只是一遍遍抬起头往远处的田地里张望。
我在一个清晨扛着铁锨、镢头去了地里。那块与房顶紧挨的田地,曾是母亲最得意的菜园。母亲病后,父亲让田地依旧维持了原来的样子,每年都不闲着。
一场雨后,灰菜已经把这块地完全霸占,我拔了好几把,扔在一边,打算回去凉拌了吃。旁边的杜梨花开得正盛,粉里透着白,蜜蜂嗡嗡叫着。我穿着母亲的衣服、鞋子卖力地翻着地,路过的人都用错愕的眼神看我,等我回过头的时候,他们说,好像年轻的母亲又回到了地里一样。
我对那块田地进行了划分,种黄瓜、豆角,又栽了西红柿、茄子,剩下的地方全种了玉米,又在四周撒了南瓜子。我用最古老的方式播种,刨出坑,一粒粒撒了种子,又掩埋,踩实。哪怕手上磨出好几个泡也不停下。我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天黑了也不回家。狗站在土堆上往上看,看不见我,呜呜叫上几声。母亲催促着,快回来吧,小米粥已经熬好了。
月亮升上来,田地里长满了我的脚印,不,应该是母亲的鞋印。我穿的那双鞋是母亲的。
村里的老人们看我吃力地在院子里劈柴、喂鸡、喂狗,照料田地,忙到头发凌乱,感慨:若不是出去上学,这或许就是你的生活。事实上,与我同龄的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假若没有因为上学离开村庄,这同样是会被我抛下的生活。
那天,刚要从地里回去,看见一辆救护车进了隔壁家的院子,接着,路灯亮起,他们开始喊叫着,慢点,慢点儿。等晚上,小老太太来借面粉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公公回来了。那个九旬的老人,已经离开村庄多年。当年,儿子儿媳为了看孙子,把他独自留在家里,他没有柴火烧,就一棵棵挨着砍院子里的树。后来,女儿将他接到城里的养老院。现在已经瘫痪了两年,最近病情急转直下,完全吃不下东西。大夫说治疗的意义不大,让他们接回家。
趁着太阳好,小老太太便把大袋黍米搬出来,晒了半晌,又是挑石子,又是筛沙土。红白喜事的早上,用黍米做蒸饭就臊子面,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显然,他们已经在为老人准备后事了。我走进那间久不住人散发着霉味的屋子,看见一个瘦弱的老人正躺在炕上。他回过头,凝视我,涣散的眼神忽然聚拢起光,显然认出了我,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却发出“哦哦”的声音,说不出话,他用疑问的眼神指了指窗外。我明白,他是在问我,什么时间回来的。我答,回来好多天了。他点头,把干枯的手收进被窝。
老人们坐在我家院子里,远远看着一个比他们更老的人最后的时光。
父亲出院了,他坐在轮椅上,张望着像往年一样长满蔬菜的田地,眉头又紧锁成一团。我种的蔬菜长得太好了,豆角像变魔术一样,摘也摘不完,黄瓜一天就能结出好几根。而那些老人们种的蔬菜却不理想,死的死,病的病,只好重新又种了一回。可我们家的又吃不完,我每天采摘完以后,都往各家送一趟,后来,就连路过这里的陌生人都送了。
之后,麦子成熟了,大爸叫我去东山的地里守着,说开收割机的人马上就来。我赶紧一路小跑着过去,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开收割机的人不愿意来,上山下山本身就费油费劲,田地什么形状都有,而且量也不大。东山已经站着八九个人,除了一个大我几岁,其他的都比我父亲要大,有的我要喊伯伯,有的要喊爷爷。我说,咱们村就这些人家种了地吗?他们点头,说麦子要紧着收,这些年,出去打工的人都不愿意种了,他们顶多种点棒子。又说,也有特殊的,山那边就有个年轻人跟媳妇从城里回来了,买了耕种的机器,把整座山上大部分扔了的地拣来种。
晒麦子是件烦琐的事情,一天天盯着天空,生怕忽然来临的雨水将它们浇湿。之后,我又一个人收了八亩地里的核桃,并且将它们卖掉。其间的辛苦和艰难,只能一点点克服。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父亲每年经历的事情,也是曾经作为留守妇女的母亲每年经历的事情。而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帮助乡亲们干活,应付各种杂事。许多个傍晚,我站在地里,看着远处的山,感觉自己像穿越了一般。有时候做梦也会梦见,两千里外的丈夫和孩子都是我的幻象。在那些梦里,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却怎么也上不了火车。
夜晚,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哀号声,接着,是一群人的哀号。隔着窗户,看到穿了白衣白裤的人从他们院子里进进出出。母亲伸着仅能活动的左手,说,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还有四个。父亲低下头,面露悲色,一副要哭的神情。
在外打工的人几乎都赶了回来。帮着处理后事,唢呐吹了好几天,之后,村里添了一座新坟,整个院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转眼,我已经在故乡住了小半年,但父亲恢复得并不好,我们不得不做长期的打算。最终决定搬离山村,让他们去弟弟工作的小城租房子住,方便他照顾。
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们杀了最后一只鸡,把狗连同铁链送给那户养猪的人家,又把地里的蔬菜和果子留给两个大妈。我们走的那天,村里的老人来相送,他们说,养好了病就回来啊。说着说着,就用手抹起了眼泪。
人一旦拉开距离,就开始变得深情,母亲不时跟村里的老人通个电话,也有人专程来小城看过几回。村里把原来的小学改成“老年人日间照料中心”时,他们也打来电话,建议父母回去生活,说,那里好着呢,能洗澡、下棋,中午还管饭……母亲显然动心了,但父亲却又一次病倒。
我看过老人们敲锣打鼓的视频,他们不仅在村里敲,去外村敲,甚至还去那座成为旅游景点的庙里敲。他们摇晃着自己疼痛的双腿,挥动着鼓槌,脸上依旧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故乡终究是我的驿站,没想到,现在也成了父母亲的。但话又说回来,人活在这世上,哪里不是驿站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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