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父亲打我(散文)
父亲打过我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听母亲说,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动手打人。父亲对我们经常说,理可以辩,话可以说,但不能骂人,更不能打人。直到他去世,我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半句脏话。平时若听到我们在说话中有脏字,哪怕一个“妈的”这样的字眼,他也马上摆手昂头,瞪我们几眼。我们立时挤眼吐舌,表示认错。
但他,着实打了我一顿。
说实话,我小时候,父亲是偏爱我的。原因大致有三,一,我是老小。我们家乡,有个谚语:大的喜欢小的娇,当不间的不打腰。不打腰,就是不被喜欢,不被待见的意思。这个谚语印证了父亲对我们哥几个的态度。父亲1911年出生,我是1956年出生,我出生那年,他已是45岁的人了,45岁抱个老儿子,是人生一大幸事。二,夭折的孩子多。母亲一生生了8个儿子,夭折了四个,最大的三岁,都是我的哥哥。这给父母不知带来多大的精神打击和心灵创伤。对存活下来的四个,父亲当然倍加珍惜。三,我可能真的着人喜欢。我顽皮会说话,长得又白胖水灵。小时候我吃母乳5年,身体底子好,长得白胖,个子也高。我三哥比我才大两岁,挨肩。但他比我个头要矮,面容要黑。对他,父亲就不如对我好。比如来了客人,父亲允许我上桌,三哥就没份。下雨阴天有时间了,父亲还耐心地教我下象棋,三哥只能在一旁看着。后来三哥提起,还觉得有些不平。
有一个小故事,更可以说明父亲对我的宽容和喜爱。村里一个电工,是父亲小学的学生,我的本家二哥能说会道,爱开玩笑。我们住得很近,见面很多。他就经常拿我开玩笑。一次他叫住我,蹲下身,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块糖,在我的面前一晃,郑重其事地问我:“哎,老四,你告诉我,你爸妈结婚时,你到底吃了几碗大米干饭?说错了也没事啊,两块糖全给你!”
我应该是五六岁。两块糖的诱惑实在太大,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真想好好回答。但这个话题好像没有遇到过,无从答起。
我晃晃脑袋,说:“不知道,二哥你告诉我吧,下次就记住了。”
“你不是老四吗,四碗。我给你记着呢。下次问,别再忘了啊。”他诡异地一笑,把两块糖塞给我,大笑着走了。
“二哥,我记住了,四碗!”我把糖放嘴里一块,冲他的背影喊道。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见面就问我这个话题。特别是人多的时候,连问几遍,让我大声回答。有时给几块糖,有时给个苹果。大家捧腹大笑。我隐隐约约感觉这里暗藏玄机。撒腿跑了。以后二哥再问,我就什么也不回答了。
但有一天晚上,他到我家串门,专门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亲。当然,母亲也在。他称父亲为老师,叫母亲大婶子。他一边学这个过程,一边摩挲我的大脑袋。父亲听了也笑出声来,说二哥上学时,坏点子就多,聪明。然后冲我说,以后回答二哥的问题,要动脑子。父亲一点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而训斥我。
父母是1937年结婚,而这位本家二哥是1945年出生。
父亲个子小,前额的头发脱掉不少,但耳朵大,鼻子大,眼睛有神。容貌和职业的原因,他总给我们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平时我们哪说得不对,或做得错误,他只看一眼,我们立时就心里发颤,赶紧停住。在外边调皮耍赖,人家一提要到我父亲那告状,我们立刻罢手求饶。
所以我这一次挨打,完全出乎我的意外。但事后想来,也在情理之中,这正好符合父亲的办事逻辑,让我更懂得了父亲的内心世界和他的是非观念,反倒觉得是件挺荣幸的事情了。
挨打的原因就一个,是我给我的老师起外号,传得远近闻名,最后传到父亲耳朵里了。
这个老师,是我们村的,还是我们一个小队的。他叫赵兰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出生。是父亲教小学的学生,父亲从外地回到家第一年进村校当老师时,她刚好入学。
我上学的这所学校,也是父亲曾教书的学校。坐落在村北头,三亩多的一个大院子,中间一棵大槐树,四周一圈房子,门朝北开。这个院子原是村里一个地主老财的,1948年双“十二”唐山解放,宅院收归村里,改作学校。父亲从建校那天起,就在这里教书,一直教了十二年。作为旧知识分子,他讲究师道尊严。四个兜的上衣,庄重干净,左上衣兜,长期插着一只钢笔,制服裤子总是笔挺的。以后公职丢失了,当了农民,那只钢笔还是总插在他衣兜里。他从内心热爱教书这个行当,从乡亲们对他的敬重中,他体会到教师职业的崇高。他觉得老师这个职业不容亵渎,学校这块净土,不容污染。
赵兰兰老师在村里的辈分小,叫我四叔,叫我父亲大爷。她见到我父亲,都先叫声大爷,而后再叫声老师。她个子很高,一米七的样子吧,高出我父亲半头多。见到我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下欠身,父亲则示意她站直。兰兰老师身材苗条,容貌也好,但有一个她总想克服的小缺陷,就是走路时,上身晃,左右小幅度摇晃,像缺乏营养而不能支撑身子挺直一样。她一个人走路时,尚不太显眼,若是和别的几个老师并排走路时,就特别明显。她行二,她的姐姐,妹妹和她个头相差不多,但走路腰板挺拔,不晃。
兰兰老师讲课用心,但水平一般,偶尔有个小错出现,让像我这样调皮的学生经常抓住小把柄,搞个恶作剧什么的。作为老师,她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脾气柔和,甚至有些懦弱,压不住学生。
老师于学生,如同店主和客人,店大压客,客大压店。遇到了这样好脾气的兰兰老师,坏嘎子学生们自然就会经常搞些小事端出来。比如秋天到了,就有学生把装有蝈蝈的小笼,放到请假未到的学生桌斗里。兰兰老师讲得正起劲,“蝈蝈”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教室立即乱成一团。比如,兰兰老师正在板书,不知从哪个方向,射出两个粉笔头,冲向黑板,险些射在老师头上。老师回头,只能面对一屋子的哄笑,男女学生,没有一个人出面检举。兰兰老师气得说话声音都扭曲了。特别让她难堪的,还是在课堂上,当着三十多个学生,指出她讲课的错误。有一次,讲生字课,她把心广体胖的“胖”读成肥胖的胖,有一个叫小城的学生立刻举手站起来给她指出来,让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关键是,小城的妈妈也是我们这个学校的老师。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上课前,两个男生把扫地的笤帚放在半掩半开的教室门上,老师推门进来,笤帚不偏不倚,准确地砸在老师头上。兰兰老师气得当即转身,晃着上身,跑回办公室,把刘校长请来了。刘校长虽说也是女的,但厉害得很,学生们都怕她。她进教室,眼睛四周一扫,说:“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两个人。给你们个机会,主动说了,从轻处罚,要是不说——你们自己知道!”当事者早吓得没了主意,下了课,就跑去找刘校长,招了。
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点名对这两名学生进行了批评,并给予警告处分。
这两个学生,正是经常找我一块割草放羊的伙伴。遇事,他们拿我当主心骨。当天晚上,他们找到我,商量如何报复老师。这时,兰兰老师被砸跑回办公室时晃动身子的画面,又清晰地回放在我的脑海里,我稍作思考说:“给她起个外号,二晃!”
他俩当即说:“高,实在是高!”这是电影《地道战》中大汉奸汤司令给日本侵略军山田队长拍马屁的台词。我们看过几次这部电影,里边的经典台词已经倒背如流。
好事不出门,笑料传千里。好像几天之间,全校师生,甚至全村百姓,没有一人不知道兰兰老师的这个外号了。下课十分钟休息时,学生们仨一群俩一伙地扎堆议论。兰兰老师上课出来时,不少学生在后面盯住看她。兰兰老师,走路都有些不自然了。
我们三个顽皮学生,满以为在背后发泄一下,然后在同学之间,串通串通,一说一笑,就销声匿迹了。哪承想传播这么快,这么远!真是始料不及。我们三人特别是我,很是后怕!
精明的刘校长又找到那两个放笤帚的学生,不费一枪一弹,他俩就把我卖了出去。
刘校长也是我父亲的学生,她带着兰兰老师,来到父亲干活的地里,把这个事情和我父亲说了。于是,开始了我挨打的全过程。
父亲真是没有动手打过人,这次打我,显得很有仪式感。傍晚,我正帮妈妈烧火。父亲下地回来,把铁锹往墙边一放,就直接奔向我,双眼似有火星冒出。他说:“你干得好事!到屋里,把裤子脱了,屁股露出来,看我不好好打你一顿!”
妈妈是经常打我的。她是拿着掸子或笤帚打我,不管脑袋屁股腰腿,赶上哪就是哪。我就炕上地下地跑,屋里外边的跑,边跑边“不了,我不了”地讨饶。她追不上,气消了,也就不追了。所以这次父亲拉着架子要打我,我进屋后,也一下跳到炕上。父亲在屋地上喊我下炕,喊我脱裤子,伸手逮我。我就在炕上炕头炕脚地跑。父亲往东追,我就往西跑,父亲往西追,我就往东跑,父亲往炕上伸手,我就往炕里窗台边跑。
应该是1968年,我是四年级。推算起来,父亲这年已是五十七岁的人了。他身体瘦小,又干了一天活,显然没有力气再追我了,就站在屋地上,眼睛看着我。我心惊肉跳,不知下一步父亲要采取什么更严厉的手段。片刻之后,父亲向我摆手,严肃地说:“你下来,我要问你话,说好了,可以不使劲打你!快!”
我知道,这事父亲不会轻易放过我,就大着胆子,拽着裤腰带,战战兢兢下了炕,用恐惧和后悔的目光看着父亲。
“兰兰老师的外号,是你起的吗?”良久,父亲问。
“是,起着玩的!”我说。
“那是你们的老师,天底下有给老师起外号的吗!”
“我知道错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长辈吗?”
“给学生帮忙。他们找我,我没好意思推脱!”
“真是造孽!那兰兰老师怎么天天面对学生!”
父亲好像越说越气,终于伸出左手,拽过我,用右手往下拉我的裤子,直到露出两个屁股蛋子。他高高扬起右手,啪啪,一个屁股蛋上打了一下。劲头并不是太大。像是怕打偏了似的,弯腰看下我的屁股蛋子,又伸手打了起来,总是抬手很高,落下不重,而且,一下一下,保证打在屁股蛋子中间。
父亲说:“一个屁蛋打十下,看你以后还给老师起外号不!我当了十几年的老师,没遇到一个学生给我起外号的,真是反了你们了!晚上写份深刻检查,明天交给刘校长、兰兰老师各一分发。再抄一份给我,给你记上一笔账。”
我数着,到了十下,父亲果然住手,说:“再有这样的事,打一百下。穿上裤子吧!”
中间,妈妈曾进屋两次,说该打,要父亲狠狠地打。父亲说,我就打屁股,这地方肉厚,不至于打出病来。
这次挨打,就这么结束了。按理说,父母打子女天经地义,当儿女的不会怎么计较。我父亲因为就打过我这一次,所心我始终铭记在心。有时我想,假设父亲没有当过老师,假设兰兰不是老师,再假设我不是给老师起外号,父亲还会有动手打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吗?我还想,父亲在气头上打我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要打屁股,追着抢着打屁股。他是怕打脑袋打腰腿的,让我受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