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米粉里的乡愁(散文)
一
春天,禾苗青绿,如一个诗意的童话,站在田野里昂扬着,它的四周有青山,流水与村庄。它凝望天空,看一朵朵白云飘过,看一只只飞鸟经过,看一片片飞花向晚,看一个个农人从它身边走过。经过月缺月圆,花开花落,它雄视阔步,走进夏天,热烈的阳光赐予它激情,温和的熏风为它注入柔软,它结出了稻谷,坚韧,蓬勃,由青绿转为金黄,灿灿的黄,如沉淀着阳光的精华,被无数农人赋予无限期许和厚望。
稻谷最终离开田野,变成大米。然后被一双双灵巧的手侍弄,被各式机器折腾,完成了生命里的一次涅槃,成为一根根米粉,如线,如水流,雪般的白,霜般的晶莹。从此,米粉纵横天下,颠倒苍生的味蕾。
在江西这块丰饶而悠久的土地上,米粉在东汉时期已经存在。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遥远得让一切像传说,像翻过的老故事。江西大米的质地与口感缔造出江西米粉的粗硬和韧性,抗煮,煮熟后耐嚼,别有滋味。
记得少年时,江西米粉在抚州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令其他主食无颜色。
那时抚州的早餐摊很多,摆满大街小巷,主做泡粉。泡粉,是抚州人最钟爱的早餐。唯有这碗泡粉,才能落胃,才能果腹,其他的粥粥面面,只能乖乖排在泡粉的后面。至于包子、油条等,只能沦为米粉的搭配。泡粉也是江西米粉最经典的做法,这个“泡”字,很亲切,很生动,折射出抚州人骨子里的爽朗与豪气。
泡粉好吃,全靠骨头汤成全,于前晚慢火熬煮,火候与时间锤炼出骨头汤的鲜美。米粉提前煮熟,在冷水里泡着。次日清晨,请出米粉,让它在滚水里划个水,不允许米粉贪恋滚水的热情,赶紧出来,到碗里去,等待香香的骨头汤来“泡”吧。“哗啦”一浇,骨头汤与米粉喜相逢,一碗令抚州人神魂颠倒的泡粉诞生了。
如果老板是一个有两分姿色的年轻女子,那做泡粉的过程就有了看头,如看一场戏,那般好看——只见她修长的手指在锅碗瓢盆间摇曳,所有的器具都被她的兰花指驾驭得如行云,如流水。几分钟后,她婀娜移步,笑靥如花,为你捧上一碗热乎乎的泡粉,然后又麻利端来一小碟咸菜,谁能抗拒那样的笑和热情。所以,她家的生意总是更好。
泡粉,把抚州人的晨光撩拨得香气四溢。
抚州人的早餐属于泡粉,中餐则属于拌粉,食客是中午不能回家吃饭的体力劳动者或工资低的打工者,低微的收入,家庭的重担让他们必须节省每一分钱,拌粉相当便宜,量又足,很抗饿,味道也不差,令他们趋之若骛。
拌粉做法简单,煮熟的米粉过滚水,沥干,放上红辣子、萝卜干、酸菜,然后请筷子帮忙,拌一拌,让它们彼此粘附,味道又香又辣,让人食欲大开。
拌粉,最贴近平民,馈赠给艰苦的抚州劳动者一份温情和暖意,丰盈他们清苦的日子。
二
江西米粉的做法还有炒米粉,煮粉。
炒米粉经常作为抚州人的夜宵而出现。抚州人爱吃夜宵,把夜宵摊当成与朋友、同事晚上相聚的一个场所。当夕阳西下,街灯次第亮起,夜宵摊相继摆出,在人行道,在巷子里,除做几样简单的炒菜,炒米粉是主角。
炒米粉,有着江湖气派,分量多,配料足,瘦肉,鸡蛋,青菜,青红辣子,酱油等,把米粉衬得明媚鲜艳。油多,是炒米粉的特点,每一根米粉都裹着油,夹起米粉,油似要滴下,闪闪发亮,像一颗颗钻石。
很多人也单点炒米粉,老板很乐意炒。一盘炒米粉很贵的,一般人舍不得吃,舍得吃炒米粉的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男孩,他们还不知生活的艰辛,花钱只管今天,不管明天。在精打细算的主妇眼里,吃了晚饭,还去吃炒米粉,简直败家。
读高中时偶尔能吃到炒米粉,全仗已参加工作的大哥,一盘炒米粉作为我给他洗衣的报酬。夜阑人静,吃着一大盘油汪汪的炒米粉,觉得日子富得流油,好奢侈呀。吃完,一呼一吸间都是油脂和米粉的香气,打着满足的饱咯,然后甜甜入睡。
炒米粉爱在夜里现身,煮粉喜欢黎明出来,也是抚州人的早餐之一,只是价格不够亲民,出场频率低。煮粉除了用骨头汤煮,还放了瘦肉,猪肝,煎鸡蛋,小青菜,众星捧月般,把米粉点缀得花团锦簇,很诱人。那时抚州人普遍也不宽裕,除非加工资,或有什么喜事发生,抚州人才会像犒赏三军似的奖励自己或家人吃一碗煮粉。吃的人往往会很大声地对米粉摊主说,来一碗煮粉,声音甜滋滋的,像含着一百颗糖说出来的;那派头,仿佛不是来吃一碗粉,而是要买下一栋楼。这就是抚州人的性格——率性,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喜欢藏着掖着。
江西米粉的做法还有鸭子粉,抚州人在冬至才会做,作为迎接冬至的一种仪式。抚州人很有仪式感,但凡有节日,必定得庆祝,而庆祝的方式多用饮食来表达。饮食,是维系生命的根本,抚州人觉得这种方式最朴素,也最虔诚。
冬至清晨,外婆和母亲忙着杀鸭,忙乎半天,鸭子才能处理好。肥肥大大的鸭子,望之欢喜,似有油脂的香气滚滚而来,那时缺油水,对一切有油脂的食材满腔热爱。鸭子汤在锅里炖的时候,盼得我们兄妹度秒如年,简直不敢出门半步,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当终于端到一碗鸭子粉时,如梦还如幻,两块油光发亮的鸭肉是梦里最耀眼的存在。捧着,舍不得吃。鸭子粉,香得肆无忌惮,令人心醉神迷,带着欢快而激动的心情吃完,意犹未尽。多少个萧条的冬,雪花苍茫,天地寂寥,一碗鸭子粉,让人间春暖花开。
一切关于江西米粉的记忆都是如此丰饶,富足,不管我走到何方,江西米粉都是美食记忆里的一座高山,屹立不倒,香气永驻。
三
在通山九宫山工作时,当地的牛肉粉弥补我对江西米粉的思念。
热干面、牛肉粉是九宫山人常吃的早餐。早餐是一个细节,反映了一个地方的生活品质。九宫山镇不大,居民不算多,早餐花样却不少,热干面、牛肉粉、猪肉粉、肉包、炸面窝、豆浆、馒头,让九宫山人的清晨变得富足而美好。如果说,热干面对九宫山人是一场盛大的狂欢,那一碗牛肉粉或猪肉粉就是小日子里的小欢喜,是早餐中一种不可或缺的存在,就像春天叶要绿,莺要飞一样的自然。
通山米粉和江西米粉外形和口感相似,只是煮熟后色泽不那么白。做法与抚州泡粉如出一辙,骨头汤作汤底,只是添加了炒好的猪肉丝或卤牛肉作为浇头,是豪华版的泡粉。九宫山的米粉做法唯有泡粉,大概是九宫山人把热情都给了热干面,所以对米粉不免忽略,懒得再研究做法吧。
在九宫山生活的数年,我很少做早餐,早餐不是吃二两热干面,就是吃一碗牛肉粉。在一碗碗热干面里,我感受到湖北人的质朴与豪放。在一碗碗米粉里,我找到了吃抚州泡粉的欢畅感,感觉故乡就在眼前。
在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厦门,我又从桂林米粉那里找到一份舌尖的共鸣,于是对桂林米粉产生一种深刻的情感,扎根于心间。
桂林米粉小吃店覆盖厦门,到处都是,仿佛厦门成了桂林。桂林米粉与江西米粉在做法上势均力敌,可泡,可拌,也可炒,然而在配料上却力压江西米粉,配料有叉烧肉,卤牛肉,肥肠,瘦肉,牛腩,排骨,肉酱等等,至少有十多种,这让桂林米粉显得尊贵,风范十足,难怪能攻城掠地,从桂林一路飞跃厦门,驾驭在厦门人和外地人的舌尖上。
我曾在文灶附近上班,公司附近有一家桂林米粉店小吃店,我把这家店当成我的食堂,频频去吃。特别迷恋拌粉,浓厚的卤汁和丰富的配料,还有红辣子,让拌粉风华万千,美味无穷。叉烧肉拌粉最销魂,每一片叉烧肉都外皮焦黄,那种黄带着沧桑感,却又那么美,口感外脆里嫩,肥肉在嘴里炸开,油汁迸射,真是酣畅。虽然桂林拌粉和抚州拌粉风格不同,但我依稀能捕捉到抚州拌粉的痕迹,不由激动。吃有时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状态,而是一份精神的愉悦,更是一种灵魂的记忆。
可惜一年后这家店变成莆田小吃店,好生惦记。每一家小店就如江河里的鱼虾,游来荡去,最后莫名消失,生存的规律就像一张网,我们都被网在其中。
四
一度以为米粉都如江西米粉、桂林米粉、通山米粉那般粗长,有韧性,有嚼劲,我认定米粉与生俱来就该如此。但是湖头米粉彻底颠覆我对米粉的认知。
湖头米粉,来自安溪湖头镇的米粉,特别纤细,易熟,口感无比绵软,很多年一直抗拒。我自以为牙齿锋利,对一切偏于绵软的面面粉粉都是不屑一顾的。
湖头米粉在闽南人心目中地位显赫,在闽南风味的餐馆、海鲜大排档,湖头米粉作为一道重要的主食而存在。闽南人请客,必点一盘炒湖头米粉。
炒湖头米粉,名为炒,实则介于炒与煮之间。湖头米粉放在水里浸泡五分钟,捞出备用。先炒配料,配料有猪肉,牛肉,虾仁,鱿鱼,鸡蛋等,食材可以灵活变化,但是包菜必不可少。包菜平日不受人特别关注,在湖头米粉里却风头无两。对待包菜,不能粗暴地用手“哗哗”撕开,得耐心地切成细丝,如此包菜才能绽放独有的清香,让炒湖头米粉大放异彩。所有的配料炒制七分熟,放入少许高汤,烧开,再放入湖头米粉焖两分钟,收干汤汁,就是风味独特的炒湖头米粉。
一大盘炒湖头米粉端上桌,有隆重的感觉,五颜六色,流光溢彩,让其它菜变得黯淡。人们看到炒湖头米粉,纷纷放弃大鱼大肉,大口地嚼湖头米粉,吃得很满足。看来,鸡鸭鱼肉也抵不过一碗炒湖头米粉更有魅力,这是闽南人对湖头米粉的深厚情结。
多年来我坚守自己的立场,对湖头米粉从不下筷,我的固执很要命。后来在家人热情的煽动下,意志冰消瓦解,勉强尝了几口,原来味道也不错,慢慢也喜欢上了湖头米粉。湖头米粉的外形与口感离江西米粉更远,但是在食用时,情感的深处,也能得到一丝隐约的抚慰。
一碗米粉,有简单,有厚重,最日常,也最凡俗,如今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米粉,我都愿意大快朵颐。因为一碗米粉寄寓着我对江西米粉的深情,盛放着我的日月春秋。没有这碗米粉,舌尖何以快意,乡愁将如飞絮,轻飘飘地游荡,无所依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