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时,故乡的雪(散文)
一
在北方,何处无雪?谁不爱故乡的雪,雪的构成成分没有多大的差别,但落在故乡,韵味就不同。下雪了,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故乡的样子。多少年后,总能把那时故乡的雪景还原出来,所以,雪的记忆在心底,一直暖着,也永远不会融化。
兴奋时,喜欢冲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捉雪花,染白头,妆白眉,想把少年变老翁。曾经不知“年龄不饶人”的残酷,觉得好玩,抖掉一头雪,融了白眉,又是少年无羁的模样。
小时候,也装深沉安静。喜欢赏雪,启迪了我审美的兴趣。性格也变得不那么嚣张狂放。母亲总说,下雪了,我才像个好孩子。
下雪时,绵绵软软,就像雪花怕弄疼了大地和房屋,把雪的被子深情地盖在了万物身上。盖被子的动作,柔柔地,轻轻地,无声胜有声。树挂白雪,草屋披白雪,院墙擎白雪,门楼成雪楼,草垛成雪蘑菇……不过,雪并非不让着黑,主题不变,做一个对比鲜明的黑白世界。黑白,是最合适的搭配,就像白昼和黑夜,那时的日子也单纯,白昼出作,黑夜归息,多么简单二纯粹的世界,人们安顿于这样的黑白色彩,无惊无奇就最好。青砖屋墙,檐下黑色的燕窝砖,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那时虽未学什么美术,一支铅笔,一张白纸,就勾勒出黑白的房屋,空白处都是雪,雪的世界很神奇,让我觉得自己也是无师自通。那些树木多情沐着雪,迎风面的树枝沾满厚雪,就像挂上了涂了白糖的甜,而背面的树枝则依然是黑的。原来明暗就是这样弄成的,一明一暗就是生动的符号。古朴的砖木房屋,似乎更善于保存故事,雪光幽微,寻不到前尘往事,慢慢融化,屋子里黑,那些故事就藏在里面。于是,在我的意识里,生活就在幽微处,那些守住幽微日子的人,才是雪世界的主角。黑夜也安睡在白雪里,幽静中,有着深沉而不张扬的美。
没有雪,我不能对黑白有着这样的认知。最简单的,也是最丰富的。因为我们可以没有干扰地给它赋予深刻的思考,简单里有着大的学问。作为人,常常不能理解的就是简单,用无聊和寂寞定义了简单,停止了继续思考和挖掘,局限于自我设定的简单思维框框。
二
那时没耐心看雪,更不能有赏雪的雅趣,喜欢听老屋门前那条老街上有人踏雪的声音。吱呀,吱嘎,几近,又远去,这样的声音,没有一首音乐是能够模拟的,一点不单调,远近的音阶渐变,把每个卧在家里的孩子的心弄得好痒好痒。找个幼稚的理由就窜出去。
我跑到邻居六母的过道,跺着脚,跺掉棉鞋上的雪,发出一种福子哥一定懂得的信号,不需震地响,几下就听到福子哥的街门吱呀打开,他牵出狗,给玩雪添加了道具。通往北山的那条路没有人走,我们要踏上清晰的脚印,重复那几乎雷同的“吱呀吱嘎”的音乐声。狗的蹄印印在我们的脚印一边,如梅花,似乎它不懂得此时山兔子会从某个地埂下窜出,也投入地踏着蹄印,在雪地雪路上作着画。去北山干什么?我们的脚印有什么作用?福子哥说,趟出一条脚印,让搂草的人好走。我觉得福子哥比我懂事,总是能把玩的意义提升好几个层次。我也明明知道,这么大的雪,不会有人扛着爪篱搂草,但我不能拿这个理由打碎福子哥雪路踏出脚印的美好意义,在幼稚和不合理的逻辑里,有着人性的美,善良是不分年龄,谁都喜欢接受的品质。鞋腰短,雪钻进了鞋子,袜子也湿了,忍着。好像困难都是小意思,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起码用不着福子哥背我。福子哥一生气就埋汰我“就知道哭,就知道背”,那时,我觉得福子哥长得结实,就应该那样。我给这样两个“知道”摁回去了。再怎么难走的路,都要自己走啊,何况这么有趣的踏雪路。
村东的河,一定风情万种。盈盈汤汤的一河水上一准结冰,雪铺满河面,我们最期待着各自的滑冰车能够在冰上飞驰。试着踏上结冰的河面,颤颤巍巍的,冰面发颤。福子哥有办法试探。河中曾经有小小的洲渚,长着芦苇,先投石四周,若石头的响声很脆,证明冰就是结实的,若发出噗噗的声音,不敢上冰。鸟儿飞来,踏得芦苇摇晃起来,我们嘴唇鼓起来,吹响鸟声,惹得鸟儿侧目看来,一点点乐趣,都是值得心花怒放。鸟儿肯定想,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和它逗趣,明明知道我们模拟的鸟声不大像,也还是投来欣赏的目光。
我们曾把扣筐支起,在半开的筐子下撒一点玉米饼子渣渣,引诱鸟儿前来啄食,躲在暗处的我们手中握着长绳。捕到一两只,放进自制的鸟笼逗几天,然后放走。那时,我们都深信六母的话——祸害鸟儿有罪。这可能是最初的保护动物的意识和理念吧。
三
我的老家地处丘陵,山坡的田,一层层,就像是画,更像谁摁下的手印,我喜欢去看田埂上的雪。雪后的寒气,最喜欢往肚子里钻,胸口吹凉了,要加快步子,使自己暖和起来,脚下是飘飘然,就像雪上飞。雪扑到田埂上的多,地里被风吹得黄一块白一块,白色的田埂就像画上了白线,做成一幅幅画。土地那么阒寂,就像有意等着一场雪的光顾。突然就安静下来,土地是影响人的性格的。
最爱这幅画。我19岁那年,成了整大寨田的“设计规划员”,整大寨田的人过年放工两天,我和同村的一个青年就住在窝风处的草铺子里,赶上大雪纷飞的夜,第二天,我们掀开草铺的几个草个子,白茫茫一片。我们趴在每一块田的地头,观察雪线,如果出现起伏状,一定是地块的水平度不足,看着田埂被雪美化的样子,心生诗意,就像一条条卧龙,伸向远方。老家的村子很大,方圆有个十里八里的,我们俩站在雪地里,来了指点江山的豪情,希望这样的大寨田环绕整个村子。村子的明天是什么样?就是梯田如画,雪妆似镜。村中送来饭,我们忘记了寒冷,就坐在半成品的大寨田地头,欣赏着雪景,吃着年饭。那时,我们成熟了,但少不了兴奋,提议在白雪皑皑的田里打雪仗,又怕弄碎了这样的画面,大寨田就像我们最宝贵的礼品,无需谁送给,好像归为己有了。
那个朋友喜欢看小说,对着雪景抒情,说他是雪中的刺客,是雪底游的土行孙,是战天斗雪的豹子头……
雪景,美化了一代人的理想。尽管这个情节,已经过时,但给我心中的刻痕很深,多少年,我还不忘那时故乡的那场雪。我也以此作为人生最美的阅历,写不进履历,但记忆里从来没有抹掉。
至今,每经过那片梯田,好像无论是什么时节都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如今的田主不必记得我们那年的雪中守护,自认为丰收里还有我的影子,雪融化了,记忆却不融。故乡的雪也粉妆着我的青春。我觉得,风景就像一个人的修养,总是在暗中对人的成长发挥着作用。
四
感谢故乡的雪。雪后的田园仿佛就是一卷卷宣纸,那是第一次听到老师说出“宣纸”这个名词,很神秘。我有幸赶上在小学阶段就有“大仿课”,大仿就类似现在学书法,属于“描红”一类,字要要写草纸上,用不上昂贵的宣纸。无妨,有了这个名词,我们总能找到实物,田园的冬雪就是宣纸,找来木棍做毛笔,趁着雪铺平,运笔雪上。
起笔要顿,显出力度,但木棍不能插到地上;运笔竖横,要保持平稳,就像走过石板桥;收笔要苍劲,就像军训时的“立定”,戛然而止,还要显出收束的力度。这些都是基本的初级“大仿”要求,根本称不上法度。有时候,也自我发挥,我喜欢在雪地上画梅,胜过踏雪寻梅,斜枝飞出,粗细不同。枝枝丫丫间,错落有致,疏密合适。起先就是在梅枝上画圈当作梅花开,后来突发奇想,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印花饽饽的红色颜料偷出来,用水稀释,点在梅枝上。可以说,雪启迪了我,开启了萌芽般的艺术思考,产生了太多的奇思妙想。
少年的我,始终认为,努力就是一张闯荡社会的通行证。对于喜欢学习的人来说,没有哪一种体验是低级的,没有哪一种努力是无用的。我们应该去努力,即使把我们放在雪地上,我们有的不是寒冷,起码还有一张宣纸。这样想,一切都成了财富。成年了,一直没有把写好字的信念放下,可能是雪地上写字的经历和功夫,一直给我兴趣和力量,虽未成为较为高级的书法协会会员,但教学时追求一手好的板书的信念没有放下,一直让我视为可以引以自豪的教学基本功。别忘记故乡,故乡不都是粗糙艰难的代名词,有着最初的人生向好的启迪,常念常思便越发觉得深刻。我们的青春气场是被故乡包围着,可以走出故乡,但这个气场不能被自己否定而打破。错过哪一个季节都是经年,就是寒冷的冬季,也不是乱了轮序就走来,那些雪,就是故乡送给我们的最纯洁的礼物。我更相信,每一个人心中的纯洁,一定有雪的影子。
别说自己从未从故乡的怀抱里索取过什么,那时,故乡的一畦菜,就鲜美了我们的舌尖;曾经,故乡的一眼井的水就甜了我们的日常;我铭记着故乡的雪,每个冬天都要给我乐趣和诗意,输送着成长的纯洁养分,给了我多少年不能融化为泡沫的美好记忆。
那时,故乡的雪,已经飞过了我的童年少年以至青年若干时光,但一直没有融化,甚至时常在心中发酵,勾起我对故乡的思念。我爱故乡的雪!
2024年9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我借一粒北方的种子,过来南方漂一次雪,那多美呀!向候老师,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