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与曾祖母同行往事(散文)
我与曾祖母的人生轨迹重叠八年之久,我出生时,她已八十四岁高龄。当时我们之间的亲情是单向奔赴,因为我在襁褓中还不能识人。
我对曾祖母的了解,大半源于母亲,小半源于自己。关于她的大部分记忆,很多都由母亲为我促成,母亲说得多了,渐渐地便在我脑海形成模糊的影像,慢慢变成我对曾祖母的印像记忆。
按我年龄推算,曾祖母大概生于1903年,具体月份不详(我有问过二爷爷和三爷爷,他们也因年岁已高记不太清)。曾祖母一生育有三儿一女(据二爷爷讲,他还有过一个妹妹因病殇于七岁)。
我出生满月后,正值棉花种植期,同时临近麦收,家里农活繁多,曾祖母就担起了看护我的任务。她自知年龄大了不敢抱我,便把我放在一张草帘子上,在胡同里跟着荫凉东拉西拽。那个年代的农村老年人因生活条件窘迫加之农活繁重,老年特征异常明显。不像现在七八十岁了还能骑着三轮车去赶集,甚至在田间忙碌。
好在曾祖母虽然年龄大,但身体还算健壮,虽裹着一双三寸金莲,蹦跳却能拔起根来。她和老姊妹们儿聊着天,当看到我翘起小脚连蹬带踹时,随即笑得合不拢嘴。
“哎,你们瞅瞅俺这重孙儿,两条小腿儿蹬得真搡(sang四声,形容很厉害,很有劲)看着就让人欢喜,长大了也得特顽皮。”
还真就被曾祖母说巧了,我出生十个月就会走路会说话了,不仅顽皮还特别捣蛋。爬电线杆、爬树、翻墙、跳房、打旁连、翻跟头,运动天赋异禀。我平时很少走路,抬腿就是跑。奶奶常会抱怨“再没比俺冬阳皮的了!”
曾祖母在农村是个女强人,虽然裹着小脚,个子瘦小,但丝毫不影响战斗力。里里外外的活都由她一人承担。曾祖父天性懒惰,脾气暴躁,性格执拗,虽有众多儿女,却丝毫没有压力,仿佛所有事跟他无关似的。为此曾祖母也没少与他争吵,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好嘟囔一句“有指使他干活的时间,俺自己都干完了。”这也算是对曾祖父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吧!
在村民眼里,曾祖母是个善人,有求必应。直到现在,当我和村里老年人说起曾祖母,她们无不赞颂有加。她虽然没有知识,却是个能人,不仅会接生,还会帮小孩儿招魂儿。那个年代农村生孩子不像现在都去医院,几乎所有的孕妇都在家里生产。临产时,男人便急忙来找曾祖母去接生。当时也有微薄的报酬,就是等孩子十二天时,主人家会提二斤红糖和一包挂面来邀请她去赴宴。
曾祖母接生是跟她母亲学来的,她的母亲是十里八村唯一的接生婆。曾祖母出嫁前,一直给母亲帮忙,耳濡目染对接生也知晓一二,后来又赶上了乡镇医院集中培训农村接生婆,技法得以完善。我的上一辈和比我大一些的同辈,大都是她老人家接生的。我曾问过母亲,我是否是她老人家接生的?母亲说,因当时曾祖母年龄太大了没敢给我接生,而是让父亲找了她的“师妹”,邻村一位年龄稍小的接生婆。
曾祖母看护我差不多有两三个月,后因一场大病离开。尽管母亲一再挽留她,她还是不愿麻烦孙媳妇,就搬离了我家。后又因不愿麻烦自己儿女,就住在了老家错对门一所破旧老房子里。
我的记忆就从这座老房子开始。三间由青砖垒砌的破旧北屋,墙体被岁月腐蚀的残缺不全,整面墙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孔洞以及白色的盐碱,木格子窗棂已腐朽,断裂。东侧房屋已经坍塌,只剩半面北墙一半东墙,东墙根部是青砖垒制,上面是用泥土夯制而成,由于雨水冲刷,只剩半面半米多高的残缺墙体。南边紧靠着一个没有顶也没有门板的大门洞子,这大门名存实亡,形同虚设。我去找曾祖母向来都是翻墙而过,如果看到曾祖母在院子里晒太阳,我会走大门,免得她老人家挂牵。这处老院子,每一个角落都凝聚着时光的痕迹,诉说着历史的过往。
推开那扇唯一的屋门,屋子里黑咕隆咚,这所老院子没有通电,即使通电了,老人家也舍不得用,八十多岁的老人哪有钱交电费,哪怕只是几毛钱。往里走是一张东西向的炕,炕头是一排青砖垒砌而成,炕头一角沾满了蜡烛燃烧后的痕迹,有时也会放一个自制的煤油灯。炕上铺着褪色的粗布床单和一床粗布被褥,炕头上方,房梁上悬挂着一个篮子,里面会藏着燕姑的口琴或是几块饼干,但大多时候都是空空如也。当时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吊篮,里面大多放一些干粮或是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屋里没有灶头,因为到了她们这个年龄,就不再自己做饭,而是由孩子们赡养,轮流来送饭。不知是当时食物紧缺,还是其他原因,在我印象里,曾祖母被饿哭过好几次。
最清楚的一次就是,我与小妹去曾祖母家拿书包,刚进门就看到曾祖母在抹眼泪。经过询问,才知道都已过了饭点,她还没有吃饭。我随即跑回家告诉母亲。
“娘,老奶奶饿哭了,你快给她做饭吃!”母亲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问是不是曾祖母老糊涂了,吃过饭忘了。我又跑去一趟追问,确定曾祖母没有吃饭,母亲连忙煮了一碗面条,放了两个荷包蛋,给曾祖母送去。曾祖母边喝着面条边抹着眼泪,几次要把鸡蛋让给我与小妹吃,我们都摇头拒绝,因为母亲嘱咐过我们不能吃。那天下午,曾祖母逢人便夸。
“还是俺青家好,给俺煮了一大碗面条,还放了两个荷包蛋。”在得到大家回应后,她满意地笑了。
我被奶奶打进幼儿园后,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曾祖母那里送书包。有时会翻墙而进,有时会走大门,跑进黑漆漆的屋子里,对着炕头上一个瘦弱的身影喊道。
“老奶奶,俺放学了,帮俺看着书包,俺去玩儿。”随后不等她答应,便把书包丢在她的炕上,飞快地跑掉了。有时候放学后也会碰到她在胡同口和老姊妹聊天,几对三寸金莲和几根拐杖,费力地托起几个日渐弯曲的身体,努力让她们离地面更远一些。到了后来,渐渐地她们开始迷恋上了小板凳,板凳像是她们的另一个孩子,开始分担她们日渐伛偻的身躯。
我会飞快地跑到她们跟前,把书包丢在曾祖母怀里,冲着这群老人大喊一声。
“老奶奶们,帮俺看好书包,俺要去玩儿了。”随后不等她们回应,再次飞快地跑掉。
有一天夜里,我被一个噩梦惊醒,随后整个白天都无精打采,仿佛得了一场大病。母亲便领着我来到曾祖母跟前,告知她我可能被吓着了,让她给我叫叫魂儿。
她轻轻拽过我的手,像中医那样边把脉边念叨着什么,后来又把手放在我头上,转着圈圈,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仿佛是一种古老的咒语。随后,让母亲领着我回家,并嘱咐千万别回头,然后又在大门洞子里用草灰画了一个大圈。还真是怪了,我不仅有了精气神儿,并且好几天都没有做梦。后来从二爷爷嘴里得知,曾祖母不仅会把脉,还会一种看起来有点邪乎的招魂术。
如果有人让她看“吓着”她会把三根筷子凑在一起,插到盛有清水的碗中。随后念叨着去世之人的名字询问。
“XX,是你吗?”筷子应声倒下,再念下一个名字,筷子一次又一次倒下。当念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筷子竟奇迹般地直立在水中。她开始对着这个名字说叨,大抵是一些让他不要跟孩子计较,放过孩子的恳求话语。随后让孩子的大人,拿上了一刀烧纸,去这个人的坟头送一送,第二天孩子竟然奇迹般的活蹦乱跳。现在看来或许只是一种迷信,但在当时确实管用,而且这种叫魂之法在民间极为普遍。
一个夏天的周六放学后,我跑去曾祖母那里送书包。当时她已经搬到三爷爷的家里,并且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一直以为她只是病了,但从没想过她会病得这么厉害,也从没想过她走得这么突然。我依旧高喊着“老奶奶,给俺看着书包。”但没有得到回应,而眼前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母亲、父亲、爷爷奶奶们都站在曾祖母的床前哭泣。我问母亲“老奶奶怎么了?”母亲哽咽着说道“你老奶奶去世了。”不懂事的小妹还去抓了一下曾祖母的手说“老奶奶的手好凉!”
我拿着书包,走出三爷爷家的大门,顺着墙角有气无力地向前走。眼泪啪啪的掉着,碰到村民询问,我哭着说“俺老奶奶死了,她再也不能帮我看书包了。”
丧局上,我戴着孝帽穿着孝衣,学着大人对着曾祖母的灵柩三拜九叩,大人哭我也哭,大人不哭了,我也不哭了。就这样哭哭停停,丧事过后,我对曾祖母的忌日和期数没有太多记忆。虽然每个周六我还习惯性地跑向曾祖母的住所,随后败兴而归,把书包狠狠地从墙上甩进家里。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帮我看书包了。
曾祖母去世已有三十年,一直以来,却始终有一件事在我心头萦绕。我与曾祖母相处了八年之久,不知为什么?我却始终记不起她的模样。记忆里只有一位,个子不高,瘦瘦的,头上箍着黑色发带,穿着黑色大襟褂子和极为宽松裤子,束着裤脚裹着小脚的老妪,还有一张模糊的面影和其他老太太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爱说笑,乐观开朗,九十岁的时候,还在几个老姊妹中间逞能,拄着拐杖跳老鸹(方言蹦跳的意思)。一直以来,不管我怎么想,都完全想不起她的清晰模样。我曾跟几位爷爷打听有没有她的遗照,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后来又打听过很多人,他们都说二爷爷模样最随曾祖母,但我却依旧无法把这张模糊的面影变得清晰,这或许将是我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