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木头的信仰(散文)
一
看到这个题目,也许会使人木然:木头也会有信仰吗?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木头乃一物体,既非生物,又非动物,何来信仰?充其量是一植物……没错,是植物,它就是一个生命体。那么,它既有了生命的属性,信仰就有了前提。但在木头生长的前期——树的阶段,或许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信仰。说到底,彼时它还是处在成长期的孩子,着一身绿色,在寰球下炫着自己生命的底色……
然而,可别小看了他们对绿色的炫耀,这个世界因有了绿色而多姿多彩。在我们这个宏廓、广袤的家园中,也便有了蓬勃和生气,有了自然和宁静。一棵棵挺拔、骄傲的树木,在装扮着我们七彩家园的同时,荫祜着山川大地,清新、补充着我们赖以生存、须臾不离的空气。
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不对大自然中的这一“尤物”以注目,极尽渲染,慷尽溢美之词,以表达他们心中的倾慕呢?
在三千年前,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古人就已经学会借助树木来表达某种情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诗中把杨柳注入浪漫意象,柳枝轻柔,随风摇曳。很好地表达了一个戍卒对家乡的依恋,也凸显了远在他乡、思归心切的绵绵情怀;古人善于把特定的树木赋予不同的审美色彩,令人读之如怡,情动于中。“松柏栋梁凌霄汉,檀香脂泽润朝晖”。松柏的挺直高大,檀木的芳香多彩,让人留连;我更喜欢唐代的田园诗人孟浩然的诗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质朴的语言中,以碧绿的树木和苍翠的山峦两个物象,就把一方美景勾画完美……
然而,最能震撼人心地揭示树木美好品质的作家,还在今朝。在我的印象中,大作家茅盾笔下的白杨树,革命前辈陶铸祭出的松树,堪称经典。前者激情洋溢的赞颂了西北高原最普通的树——白杨树,“它虽然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算不上树中的好女子”,但它却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是树中的伟丈夫”!(茅盾《白杨礼赞》)让我们看到了西北农民那朴实坚强、昂扬奋进的品格,白杨树,朴实而坚定的树;后者是作者从顽强奉献的松树身上,提炼了一种崇高的品格,这就是“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陶铸《松树的风格》)的共产主义精神。这样的树,不值得人们去敬仰吗?
二
生长期的树木蓊蓊郁郁,灵动炫目的绿色让人心动。然而,若是从它完整的生命周期来看,树的时期只是他生命的一个阶段而已。像极了处在生长期的孩子。一棵树,从培育到栽种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就是一个人从幼年、少年到青年的缩影。由树变为木头,标志着它的成熟,也完成了它生命的一次蜕变。信仰也由此在木头的体内开始萌发、生成。
我迈出学校大门,进入工厂工作后,有幸与木头结缘。领略了它的质朴又浪漫的气韵,柔软而坚毅的品格。
我是在工作之地——基建处的料场见识了它们,那里,是一个木头的世界。还没进料厂大门,弥漫的木香扑面而来,我本能地翕动鼻孔,耳畔是巨大的轰鸣声。那是场外的带子锯和料厂门前飞转的圆锯发出的声响——现代化的木工切割设备让人震撼无比!在滚滚的洪流般的机械交响曲中,那些树木完成了它们的蜕变。已被塑好的木头,陆续进入料场,开始了它们的待业——不,确切地说是暂时休整期。天生木头必有用,只是要量才而用。这颇像经过深造后的实习生,他们将在这里沉淀、打磨,让自身成熟起来,等待与社会的衔接。
在这偌大的料场里,木头们被分门别类,仿佛一对对整齐的士兵,只待一声令下,便冲向各自岗位。木头湿润的特性,决定了它们要有一个等待期。刚从圆木变为板材,需要一个干燥的过程。雄踞料场的木头们,要在这里苦练内功,打造其坚韧不“曲”的内核,以便在未来的岗位上挺直腰身,堪当大任。
我迈上工厂这个舞台,正是唐山大地震后,废墟的烟尘还未散尽。百业未举,百废待兴。不屈的人们,掩埋好亲人的遗体,挥别昨日的噩梦,又将大步踏上未来的征程。所在的工厂正值复产阶段,我一介书生,带着离校后蜕变的角色,投入到火热的抗灾复产的高潮中。
要复产,就要先恢复厂房,这正是我们基建部门所承担的职责。简易厂房,木架结构,油毡覆顶,这是当时所有在废墟中站起来的工厂,乃至整座城市特有的建筑样式。于是那些质朴、濡润的木头,成了涅槃重生后的主角,默默地以它们坚韧的筋骨,撑起广厦万间的重任。它们在高高的屋顶上各就各位,撑住压力!这是木头的信仰,它无怨无悔。
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能读懂木头们,就像我读不懂身边的工友们一样。他们在我的面前就像机器,恨不能手脚并用。大有想在一天之中,就把一座车间的梁架好,檩子摆好,油毡铺好,让屋顶下的机器运转起来。每天清晨,我们在组长杨师傅带领下,一共六人,推着满载木檩和油毡的排子车,向工地进发。杨师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工人。其他四位,跟我年龄相仿。他们比我早到数月,不仅干活轻车熟路,耐力也比我强得多。开始几天,我极不适应:每天起早贪晚,累得要死,图的什么?每个月就那么几个铜板,太不值了吧?一度,内心里的退堂鼓曾经敲响。看着工友们身上十足的干劲,百倍的热情,我内心徘徊不解……随着时光推移,浮躁和不安得到些许沉淀。他们身上的那团火,烤炙着我,冰冷的心灵渐渐也有了温度。一天晚上,往房上运送材料的我,看见了他们将最后一卷油毡铺好,房顶上的杨师傅直起腰身,脸上现出轻松和笑意。又一栋厂房落成,标志着复产又向前迈了一步。我的意识瞬时觉醒:作为一名工人,不就是要和众人一起,共同推动工厂的车轮向前吗?此时,所有的疲惫和不快,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借着工地已亮起的灯光,我看屋顶上的那些木头们,都在那里默默地坚守。此时此刻,我觉得,周身聚起的力量,在慢慢地凝成一种信仰……
木头的信仰就是坚守一个位置,表达出自己存在于这个位置的重要,或增色,或实用,从不矫情,各有安置,各有精彩。
三
与木头们厮混久了,我发现它们竟和我们人一样,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禀性。
其实,刚到木工车间时,就常听到老师傅们嘴里念叨,说某某木头性大,不能用它做什么什么。开始,我不明就里,时间久了,才渐渐化开谜团。了解到所谓木头的性,是和它的品种、生长的环境有关联的,这也颇像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先天的基因除外,后天所经历的一切,也能成为其性格形成的基因。同各种木头的交往,让我看到了它们形形色色、姿态万千的性情。
木头里性情最活跃的当属杨柳和几种软杂木。也许是它们生长在水边或潮润之地的缘故吧。它们长了一副绿茵茵、水灵灵的外表,性子也那样“水性杨花”。蜕变成木头后,依旧积习难改。不安心,使性子,使用时不得不谨慎。我刚入厂时,没少受它们的愚弄。记得一次我给生产车间修天窗,当时换了一个杨木的窗边,很快,问题就来了。第三天,对方找上门了,说窗户关不上。我赶紧跑去,一看正是那窗边的捣的鬼。它看来受不了车间酷热的温度,变得扭动腰身,撒起娇来。我只好更换成其他材料……也并非对它们活泼的性情无可约束。若是使用得当,还会让其个性得以张扬,让木制品锦上添花。比如水曲柳,亦属野性木头,但其木华丽,纹理漂亮,天生丽质,形态雅致。若将此木稍加沉淀,让时光收一收它的野性,把它用作写字桌、梳妆台或其他家具的表面,会让你眼前一亮,那花纹足以勾起你的无限遐想:宛如一泓池水,突被清风吹皱了水面,涟漪悠长,绿波荡漾……活泼与浪漫,并不能动摇木头的信仰。
当然,在我所熟知的木头中,稳定性最强、信仰最坚定者,当属松木。它笃定的性情,坚韧的质地,是其他木头所欠缺的。由此,松木在建筑中常被委以大任。前述的复产建设中,担纲梁檩、门窗的角色,大多由松木来担当。我所在的企业有上百年的历史,所有厂房在地震的疯狂摧残下轰然倒塌。我入场时,厂房的遗迹尚存,看到那些松木的巨型人字梁和木檩,裸露着扭曲的身体,依然紧紧连在一起,坚守如初。结合处的卯榫严谨、密实,让人对它们的坚韧与担当,不禁肃然起敬!这也源于它的本性——从那亭亭如盖的松树,肃穆而崇高,就已令世人仰视。旧木经过我们对其重塑,大多又挺立在新的厂房里,重新焕发了的生命。正如陶铸说的那样,“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木,有着坚定信仰的松木。
那些年,在工厂的岁月,我的身边除了那些木头,还有那么多的工友与我相伴。他们也都与木头一样,有着各自的秉性。在长期的工作中,他们都经历着岁月的沉淀和洗礼,慢慢植入信仰。沙宾,进场时刚满十八岁,嘴上还挂着鼻涕,被师傅批评后,和着眼泪一起流下。像个淘气的孩子,在厂房顶上修窗户,看见鸟窝就把活放在一边,专心逮起鸟来。他就像株杨树,蓬勃中满是稚嫩。但是几年过去,他就升任全队最年轻的生产组长,并带起了徒弟。还有不善言辞,但技术精湛的久章师傅。他给厂会议室做过一台讲桌,可谓出神入化,将木头演绎到极致,那一角、一弧、一雕刻,浑然天成,堪比工艺品。正像他的名字:久章,被时间浸润久了,就把木头变成了一篇篇文章;小田,矮小的个头却聪明异常。入厂后时间不长,一次技术比赛,他制作的木凳,在规定时间的前半小时就已完成……他们各有千秋,与形形色色,甘于坚守的木头们一起,在各自岗位上散发着烁烁光辉。
在他们中间,让我最难忘的是老木工程师傅。我刚入厂时,他就已是木工队的副队长。虽身为领导,我却很少看到他待在办公室。你要有事找他,就去最繁忙的工作现场。在最初抗震复产的那些日夜里,工地上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最后一个下班的非他莫属。每天他还有大量的工作,却是不忘记自己是个劳动者,常和职工一起奋战在第一线。看到程师傅,我就联想到松木。那份坚韧,那份质朴,那份笃定,守护、支撑着工厂平安与发展,他有着与企业荣辱与共的坚实信仰!
人也如木头,哪怕是一块板材,一个榫卯,只要在那个位置,就要发挥作用,表达出价值。
四
细细观之,木头的生命是一个往复的过程。当一株青青的树苗,自大地上勃然而起,时间把它塑造成一棵参天大树,又蜕变成木头之后,让它的信仰有了根基。它度过漫长的周期,生命走到了尽头时,却变得超然起来。因为第二次嬗变将要开始——你是说,它将变成火吗?对,这是它的宿命!造物主在酝酿着这个世界的构成时,就已把五行中加入木、火,进入大自然的序列链条。火,可是帮助人类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走出的圣物。钻木取火,没有木头,圣火何来?
即使木头化为了灰烬,它的使命还未完成,它将与大地一起,进入另一条生命通道。事实上,它化身涅槃重生后,它播撒下的那些种子,在他的怀抱里复又孕育和萌发,轰轰烈烈地,是一个生命的轮回,又开始了!
木头的不离不弃,源于它对人类、对大地的信仰和感恩——
它感恩大地的润泽,哺育,让它从一粒种子,变成了大树。于是,终将不弃,将自己融入泥土中,颇有黛玉葬花时的悲壮:“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泥淖陷渠沟。”(曹雪芹《葬花吟》)
它感恩人类,将它的生命升华,帮它实现最大价值。“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如有情动物,于是木头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人类!
我赞美绿树,更崇拜木头的信仰!大自然,它是人类真诚的朋友,总在启迪着我们的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