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山湖如画(散文)
一
湾湾碧水,幽泊在一道道浓黛深远的山峡里,瑟瑟盈盈,浩浩渺渺。群山是洞宫山脉鼓荡出来的狂涛巨浪,龙逶蛇迤数百里,千沟万壑,峰峦如簪,被莽莽原始次生林和竹林覆盖。那些散落在溪谷里的村庄,全然被近百米深的湖水淹没。湖水沿着纵横交错的峡谷,一路见缝插针,恣意汪洋,最终浩瀚成了千岛百屿、烟波荡漾、山湖如画的飞云湖。
龙井坑村和四方坑村处在溪谷的两岸,一东一西,一下一上,距离不到三里,山不相连,隔水斜望。两山之间走着一条清水,四五米宽,透明见底,如一条青罗带,逢潭流缓,遇滩湍急。它的大名叫岩门溪,往北流淌十几里汇入峃作口溪,最后注入飞云江。
龙井坑不大,人丁几百,分居在几十座低矮的房子里。房子一半是木屋,木门、木窗、木柱、木壁、木地板;一半是泥瓦房,黄泥筑的墙,掺了稻草、布条和炊熟的糯米,用木锤反复夯实,坚固,不开裂,冬暖夏凉。房顶上,清一色盖乌瓦,瓦面平斜,青苔斑驳,杂草摇曳。村子后山有面半环状的悬崖,瀑布从崖顶的凹陷处奔泻到下面一个像巨井般的水潭里,浪花飞溅,白烟翻腾,深不可测。潭的名字叫龙井,村子和流经村前的水遂随了潭的名。山里人俗称溪为坑,因而村庄就叫龙井坑,岩门溪至此也易名为龙井坑。
四方坑倚山傍水,块头相貌与龙井坑相差无几,除了没有龙井,其他风光都一样。至于为何名取四方,不知道。
我同学瑞平就是四方坑人。他高中一毕业就早早成家了,结婚那天,我和荡兄、碎平一起去吃酒。那里办喜宴的风俗很特别,正宴之前先吃饭,菜四盘,红烧肉、滚豆腐、咸菜汤什么的,然后相帮人把桌面收拾干净了,再端上大酒大菜大吃大喝,像草台班子演戏,头通打罢才开演正剧。席毕还举行所谓的结婚典礼。仪式很简单,就是由男傧相(新郎的朋友和同学)和女傧相(新娘的伴娘,也叫送欢队)展开拉歌庆贺。瑞平的媳妇是龙井坑人,伴娘清一色来自水江边,既漂亮,又能唱,我们一班同学个个激情燃烧,你方歌罢我登场,拉歌直至黎明方告结束,洞房花烛夜成了众男女的狂欢夜。
在过去,这片山地上曾流淌着许多河流,每一条河流都因流过不同的村落而拥有一连串的乳名儿。后来,随着珊溪水库的竣工,现在统一了名字,全部都叫飞云湖。
二
少年时代,我经常跟随村人们到这片远山砍柴。鸡头啼吃饭,凌晨三点出发,扛着冲担棒槌,带上柴刀饭盒,翻过高高的严垟山头,走下长长的山岭,涉过龙井坑和四方坑的隔水滩,来到烧窑埕的柴山已是七点多钟。不到九点,我们就砍了两捆柴,一捆大,一抽小,用肩挑着下山。在通常情况下,我们把柴担挑到龙井坑的路边才会歇下来吃午饭。这时,时间尚未到上午十点钟。
所谓的砍柴,其实不是去砍,而是去拾。
烧窑埕就在四方坑的后面。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老灌木,有人在此挖窑烧硬柴炭,他们把粗壮的树干烧成炭,剩下的枝条皆弃之不用。我们去收拾那些已经干燥了的柴枝,专挑粗的,剁顶去繁,仅留枝干,看看份量差不多了,便用藤条绑扎成捆。那时候,柴草在林少人多的集镇甚是稀贵,一百斤柴枝可卖三块钱,我年少力薄,只能挑七八十斤,也值二块多了。
砍柴的路,崎岖,陡险,很远,很难走,足足三十五里。从龙井坑开始,全是上山的峻岭。先要经过十八拐。十八拐就是十八个弯,自谷底一直龙盘着往山上绕,全是石阶,瘦窄如肠。过了十八拐,山路骤然站了起来,石径变得更窄了,像楼梯般直竖在眼前。这里叫石楼梯,里侧是壁立的悬崖,外侧是黑洞洞的深渊,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当沉重的脚步把石楼梯甩在身后,蓦然开阔,一座木屋、一垄田地扑入眼帘,前面到了鹿头田。砍柴人到此,都会停下歇力。木屋里住着一户人家,女主人十分热情,逢人就笑,桌子上的大铅锅里每天都烫满凉茶,或是小青,或是竹叶米,或是六月雪,任人喝够,不收分文。我们喝完茶,挑起木柴继续往岭上一步一步地挪。好不容易挑到了山顶,心想这下可以一马平川了,不曾想,皇天呀!一条通天的山岭又竖在眼前,此岭便叫皇天岭。
就这样,我们挑着木柴,一路蜿蜒向上,一直挑到严垟岭头,才是下坡路。但接下去的山路仍然漫长,还要经过新亭、擂官岩、寺前宫、柿树根、下店、驴头山、杉树坦……往往一担木柴挑回家,村庄的上空早已是满天星光。
砍柴很苦很累,长长的一天中间只吃一盒饭,但我们不会挨饿。这片山野有着取之不尽的天然食物。春天,路边到处是竹笋。笋是白瓷笋,剥壳切块,掬几捧泉水,烧一堆柴火,放在饭盒里煮,鲜嫩,润甜。夏日,坡上的山杨梅熟了,虽然酸掉牙,却也能果腹。秋季的野果更多,猕猴桃、野山梨、山柿子什么的,随处可见。即便是到了万物萧条的冬天,林间也还有被霜染紫的山馒头、㮦树籽等。每当看到这些野果,我就会激动起来,肩上的力气就会高涨起来,再重的柴,再长的路,全不在话下。
鹿头田是我和同伴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鹿头田有一条活泼的小溪,水里石斑鱼儿众多,彩鳞,红尾,一指多长,永远也长不大。这些鱼儿没见过世面,很傻,我们用空饭盒去兜,每次都能捞到十几条,放在火堆上烤,味道好极了。溪两岸错落着大小不一的黑石头,石边丛生着一种被人们称为水立抽的矮灌。它的学名叫檵木,生命力特别顽强,砍了又长,长了又砍,长长砍砍,生生不灭。在春风里,它们会开花,有的白,有的红。霜降大地,它们的叶子便落尽了,枝条光秃秃的,只剩下瘦筋裸骨,像枯死了一样。
那几年,我们老是去鹿头田砍檵木,与那个缚粗布拦腰的女主人混得很熟。她笑呵呵地说:娒娒,这水立秋全身都是水,既生重,又不好烧,你们咋砍这些烂柴呢,傻不傻?我们哈哈大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傻。她完全想象不到,我们肩上挑的哪里是木柴?分明是一幅画呢,一头挑着白雪,一头挑着红霞,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据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在镇上读高中,我们很想瞧瞧她,但始终没有谋面。
三
在四方坑上游的不远处,大山斧劈般裂开了一道深缝,谷口被两爿山崖紧锁。崖石深黑,陡然壁立,相互对峙,如一扇敞开的庞然石门。一道碧水,汹汹地漩着涡、滚着浪,从门口奔腾而出,在门外的溪谷汇聚成潭。错落在潭畔的村庄,叫岩门。
岩门村几十户人家,石门雄奇,吞流吐水,呈咽喉扼守之势,风景独好。村对面的悬崖上有个山洞,隐藏在藤蔓里,叫“岩门洞”。洞口狭窄,仅一人侧身可入,里面藏三个石宫。山洞的尽头,突然崖断壁坠,脚下是漆黑的深渊。传说那下面是龙窟,早年有一条黑龙撞开了岩门,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再也无力向前腾飞了,便入岩门洞养伤,至今未愈呢。屹立在庄后的山叫后山,也叫“五叶枫山”。山上有棵合抱粗的老香枫,树上不光红叶似花,竟还长着梨、柚、栗、桕等四种不同的树叶,好不怪异。
村庄独坐水之一方,通向隔岸的,是一条百来步长的碇步桥。桥矴由青石条间隔插水而成,像一条时沉时浮的蛟龙,晴天浮出水面,逢大雨便隐入水下,水声震天,尤为凶险。
桥那边,是林木苍莽的柴山。碇步桥水急滩险,乱石穿空,每年总是会有不走运的砍柴人在此落水身亡。七十年代,严重缺水的黄坦人试图到岩门开渠取水,最终无果,倒是我爸的堂弟日正叔悬在千仞绝壁上打炮眼,结果炮未响,人却没了。1977年夏,我和荡兄去叶山摘杨梅,回家途经岩门时,忽遇大雨滂沱,山洪爆发,矴齿被淹。忐忑之际,我俩鼓起勇气,冒着九死一生,提心吊胆,踏浪过桥,差点就身葬鱼腹,现在回想起来,仍心颤不已。
依湾而泊的岩门潭,过去就多鱼,如今仍是钓客的宝地。朋友老刘,是个酒仙,也是个钓痴。他经常开车到岩门钓鱼,往往每次都能钓到几十斤。他曾创下一项纪录,一天独钓一百二十一斤七两鱼。他钓来的鱼,大多数都拿去送人。一次,他钓到一条六斤重的翘嘴,非要进贡给我。我们把鱼清蒸了,两人喝完了一箱葡萄酒,他说还是不过瘾。
岩门溪沿着既定的河道,一路向下过铁炉、四方坑、龙井坑、阵垟、下尾,到了一个叫峃作口的地方,与从另一道峡谷里流出来的岭脚坑汇为一股,成了峃作口溪。
至此,河道变宽,竹排、木筏、舴艋舟、乌篷船就出现了。从峃作口到飞云江边的小溪口,十八里水路。这条水路,由高向低蜿蜒缓降,水量充沛,湾多,潭多,滩多,一年四季,水走碧玉,山舞翠龙,是大山走向大江的黄金通道,也是人们漂流观光的梦幻水道。在飞云湖尚未形成之前,我曾与同事和朋友们多次去峃作口溪漂流,或下乡,或采风。记得曾经落过两次水,一次是在隆冬大雪天,竹排在急水滩的拐弯下跌处撞在潭边的岩壁上,人人都成了落水狗,但当大家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也不觉得冷,还开怀大笑。小小竹排溪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下滩展翅飞,过潭荡悠悠,无限风光皆入目,水墨丹青挂心头。那种感觉,那种美妙,是无法言喻的。
排前是峃作口溪沿岸最大的村落,约两百多户,姓氏以叶、李为主,它的上游属双溪乡管辖,之下便是汇溪乡的地盘了。村庄靠水而居,溪边扁舟几叶,竹排十几张。村里有鹅卵石铺的街道,有供销社、裁缝铺、打铁铺、竹器铺,还有一所九年一贯制的学校,师生数百人。
1979年,我到排前小学代课。峃作口溪生栖着许多野生螺蛳。这种溪螺很特别,绿壳、圆头、大肚子,像硕大的橡子果一样。其肉质极其鲜嫩肥美,韧而脆,一点不腥,捉来放在锅里,滴点油,搁些许姜片、紫苏、盐巴、酱油、料酒,或放汤,或翻炒,味道甚是可口,既可配饭,又好下酒,是一道诱人的佳肴。当时,几乎是每个夜晚,我都与同寝室的包明步老师到溪潭里摸螺蛳。摸螺蛳的人很多,有的撑着电筒,有的点着火把,放眼望去,原本就落满星星的水潭里,人影幢幢,灯火如流萤飞舞,构成了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图。我把这个场景称作排前螺火,曾得意一时。
排前人好客,也好酒,男人皆是酒老龙,女子都是酒老凤。一次,碎芬叫我到她家里喝酒。她父亲是个撑排佬,性情特豪爽,酒量更豪迈。他先是与我对喝了两壶缸面清,接着又拎出一氧水瓶用茅竹花浸泡的老酒汗。那酒色,是紫红的,与葡萄酒无异,说是很好喝,喝了千好万好。结果,我当场就被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次日下午了。
四
我们的校长姓叶,名字也叫叶,住在排前斜对面的河阳村。
河阳村没有其他房子,全村就只有一座大宅院,一座大宅院就等于一个小村,可以想象是何等规模。宅院名叫“竹林别院”,掩映在竹林深处,青石门台,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是清代的遗老,住着几十户人家,虽然苍老斑驳,局部已成颓圮,依然大气不失,端庄典雅。
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位戴木架眼镜的老人。他叫叶军,是叶校长的父亲。老叶是苏步青的同窗,学成后回乡执教,后沦为右派。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位老人,他在落魄潦倒的苦难岁月里,竟六十五年如一日,忍受苦寂,孤灯伏案,用血泪编写出了一部200多万字的《商代笔码速检字典》。好像是在1991年,我与张翔波老师一起又去看望他,彼时他已平反昭雪,八十好几了。他告诉我们:他曾经联系过多家出版社,欲把自己毕生的心血公之于众,但均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去年,我在县城遇到他的孙子锦绣,锦绣说爷爷早就走了。问字典出版了没?答没有。遗憾了。
峃作口溪流淌的是森林的芬芳,自是不泛清流之士和磅礴恢宏的古建筑。距排前下游不到五里远的库头村,也隐居着一座明清建筑,它的规模比竹林别院还宏大,更加气派。好友陈碎锋是库头人,他告诉我:曾经有个毛贼,在这座老屋里躲了三年,人们找了三年,就是找不到他。库头人杰地灵,文风鼎盛,孩子特会读书,历代人才辈出。现在,但凡是库头人,十有七八都是吃皇粮的,要不,就是当老板。
峃作口溪与飞云江交汇的地方,叫小溪口。过了小溪口,溯江而上三五里,是河地村。儿时,我的小爷爷在河地开代销店,一个暑假,我和弟弟曾经在那呆过一个星期。河地三五十人家,清一色姓李,大部分住泥瓦房。河地很美,村前大江奔流,船来筏往,白帆点点,号子声声。村头老树如云,荻花飘雪,鱼翔浅底,古渡无人舟自横。水尾竹林霭霭,沙地上菜花摇曳,蔗林一片,西瓜几田。
在河地,我认识了一个绰号叫“黄额刺”的男孩。他浓眉大眼,黑不溜秋的,一点也不黄,泥鳅一样。黄额刺是个鬼头刀,我跟他去砍柴,遇见一块大石头,靠在斜坡的矮树上,他把树砍了,那石头就隆隆地滚下山去,轰地一声把人家的茅厕砸塌了,他一点也不害怕。我们经常去竹林里玩耍。他猴子般爬上去,双手抓住竹顶纵身一跃,竹子便“哗啦”一声弯到地面,成一道绿色的虹,他手一松,竹子又呼地弹回原形,站直了起来。在水一方,是属泰顺县管辖的马跡村。江边的岩坦上,布满大小不一的小石坑,像一个个马蹄印。我们乘渡船过去看,感到很惊讶,这是什么样的马呢?黄额刺说:是孙悟空养的天马,它们来江边饮水时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