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星】槐树其人(小说)
一
乡村九月的夜晚格外的静谧,月明初上,劳累一天的农人背上背篓,牵着牛儿,趁着暮色陆续回到家中。老母亲早已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烧制着从木制炕架里的腊肉,用铁制鼎罐盛装,放置在三角架火炭旁,一股野葱别有的香味混合肉特有的清香充满人间的烟火味。农人的生活简单而实在,一菜一汤,加上土坛子里自家酿制的浓烈“老白干”,就让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情趣。锅巴饭两碗,白酒三两,便忘掉了挽下拧起裤腿,倒在木床上,瞬时并发出如雷般的鼾声,开启在梦中咀嚼丰收的味道行程。
村口那棵在皎洁的月光下照射下老槐树格外的醒目,树干高大粗壮,雀巢清晰可见,夏季浓密的树叶已随秋风飘落,散落在地面,只剩下粗壮的琼枝肆意向外生长,与院后的小洋房天然相接,月光透过槐枝与地面厚厚的落叶斑驳成影,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槐树伯伯低着头,手摇竹扇,蹒跚辗转在院前。
槐树下,一张用竹子编织的椅子顺着槐树铺开,椅边的塑料凳子上摆放着用纸包裹的旱烟卷。这时入夏以来,槐树伯伯经常纳凉小憩的地方。可是今晚,老人忧心忡忡,根本无法停止前行的脚步,更别谈有心情躺在竹椅上吧嗒的旱烟。
“乡村美了,人少了,孩子,你们该回来了。”对着老槐树,槐树伯伯喃喃自语。
“对,一定要叫他们回来,参加家乡的建设。”他再次坚定了原本有些犹豫的决定。
一阵山风从大山的深处吹来,颇有几分凉意,槐树伯伯哆嗦了一下,偷窥天边,月亮不知何时已洒尽最后一抹余晖,向大山背后移去。
夜深了,凉意初透。
“明天,就明天,我就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回来。”老人像与自己较真般地重复了一句,转过身去,拾起烟锅,义无反顾的独自向室内走去。
二
槐树伯伯本姓赵,名叫赵鲁黔,比我父亲略大几岁。听村里老人流传,他祖籍山东省东营县上饶人,宣统末年,恰遇百年难遇干旱,各路官匪拥兵自重,强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槐树伯伯的爷爷为了生存,带着一家人从北向南一路乞讨,路遇土匪,他的父亲便与家人走散,最后乞讨来到我的家乡。
乡人淳朴,见其可怜,加之其身强力壮,便以帮工的形式收留了他。
久而久之,槐树伯伯的父亲因勤劳朴实,深得农人的喜爱。后来在乡人的撮合下,与胜利村的一名寡妇接了婚,地点就在乡人给他安置的那幢破旧的收粮木房里。生下来槐树伯伯。
听父亲说,槐树伯伯停手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带“把子”的小子,欣喜若狂,面相故乡山东的方面深深的鞠了三个躬,栽上了这棵有山东东营县“县树”之称的槐树。槐树一极强的生命力历经四季的洗礼,茁长的成长,成为入夏以来人们纳凉的好地方。自我记事以来,槐树是高大的,粗壮的,遮天蔽日的,是我们一伙光屁股小伙伴成为童年挥之不去的记忆,以至于我们从最初的“到老槐树去耍”逐渐演变成“去槐树家”,后来直接将“赵伯伯”的称呼改为“槐树伯伯”。
槐树伯伯的一生注定是有阅历、有故事的一生。
听村里的老人代代相传,新中国成立以后,槐树伯伯的父亲毅然决然的让儿子参军,成员抗美援朝的一名战士荣耀归来。在村民的一直拥护下,槐树伯伯成为了村委会的一名干部,听我父亲说,一直担任村支书一职。
村里的工作千头万绪,但是村民吃饭时头等大事。
山里人除了勤劳外,还得靠自然的馈赠,否则会饱受饥饿的威胁,为了让村民能够吃上饭,槐树伯伯绞尽脑汁,寻找水源,排除异议,开启了让人不可思议的引水工程,看着渠道里流动着咕咕清澈的流水滋养着干涸的农田,槐树伯伯露出来久违的微笑。
八十年代的乡村是很难看见公路的,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的公路一直都有,只是略显得高低不平些罢了。听我的父亲说,七十年代初,为了改变人们肩挑背磨带来的身体疲劳,每逢十月农闲之际,槐树伯伯便带领乡人叩石垦壤,直通乡人的田间地面,致使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农忙季节,拾掇粮食后,驾乘牛车回家的喜悦,将在地里田间的疲劳一扫无遗。
槐树伯伯家的小儿子从小与我在隔壁村寨就读私塾,那时我们小,大人没时间监管,经常逃课,或躲在老槐树上玩耍,饿了就去槐树伯伯翻箱倒柜偷吃东西,或躲藏在上学路上石拱桥下用书本折成烟盒的样子摔打,或在三伏天洗澡摸鱼捉虾。父亲知道后,异常生气,不在言语,直上拳脚,直至我心生怕意为止。槐树伯伯见状,往往会与父亲交流,孩子不能这样打,你想,那么远的路,你叫他们咋走?怪只能怪我们没有村里没有学校。
后来,在槐树伯伯多方争取下,学校的建设项目尘埃落地,土地是槐树伯伯逐家逐户协调出来的,建设劳务由乡人投工投劳完成。
两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矗立村寨的中央,隔远看去,格外显目,已成为向外宣传的一张名片。记得那年开班级那天,农人早早穿上整洁的服装来到平坦的土泥巴操场上,当鲜红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飘扬在学校的上空,人们欢呼雀跃,我却第一次看见槐树伯伯躲在校园里流下激动的泪水。
槐树伯伯说,治贫先治愚,学校的修建是他一生最感荣耀的事。
三
我与小伙伴结束了去其他村就读私塾的历史,在农人的相互监管下走进了校园,乡村响起了文明的读书声。
槐树伯伯膝三子,小儿子与我同庚,槐树婶在我尚未记事便早早离开了这个让她眷念的世界。槐树伯伯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兄妹四人拉扯长大。他兄妹三人特别听话懂事,小小年龄就会相互照顾。虽偶有任性大闹,但便未给槐树伯伯带来的烦恼,反给这个困苦的家庭带来了难有的欢乐。
八十年年代初期,县城重点班每年有名额向乡镇招收优秀生,槐树伯伯的大儿子和大女儿在小升初以总分192分和191分(当年只考语文和数学)的好成绩被县城重点班招收,成为农人茶余饭后的乐谈。我入校后,经常听到老师评价他们在校的表现情况,说他们是如何如何的优秀。我的父亲心急,希望我能像他们一样,便经常邀请老师在家做客,讨取法宝。那时我特别害怕别人认为我的成绩是靠关系的来的,对父亲的行为特别不理解,但是他这种做法给了我很大的压力和动力。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来去匆匆,我还没有真正感受到童年的快乐,便走进了少年的时代。那年七月,喜报频传,槐树伯伯的大儿子和大女儿分别被西南农大和南开大学录取了,农人们投以羡慕的眼光,相互议论“养上这种娃、真幸福”。记得那年娃儿去上学的一天,难有的几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走进我们的村寨,与槐树伯伯交谈甚欢。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充满喜悦的槐树伯伯原本强壮高大的身躯是否有些佝偻。
后来学校因办学的需要,升级成九年级寄宿学校,他的小儿与我一样未能走出大山的桎梏,好在均有幸运之神的眷顾,初中毕业,我俩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被分配到距离家乡较远的地方。
那年放假回家,我特意去看望槐树伯伯,他已双鬓斑白,安静地躺在竹椅上“叭啦”着烟锅。一群村寨上的细娃手拉手边唱边跳做着游戏,竹椅旁边的凳子上给孩子们安排着各式可口的香酥的糕点。
我亲切地打了一声招呼,槐树老人站起身来,他那双充满沧桑的眼里,明显没有当年的斗志,反而多了一丝顾虑与忧愁。
“孩子,你说,家乡这么好,他们咋就不愿回来呢?”
“或许他们有更高的追求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服这为饱经风霜的老人。
“难道国家的三农政策还不能成为最高的追求吗?”
面对日益没落的乡村,我真不知去如何回应这为德高望重的老人,只是转换话题,对他嘘寒问暖,便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的槐树伯伯家。
四
由于工作地点远,我回家的次数较少,那年我回家过春节,父亲告诉我。槐树伯伯的大儿子和大女儿回来了,与他意见不合,一家人不欢而散。我问父亲,这么会这样呢?
父亲说,槐树伯伯希望孩子们能够回来,一同振兴家乡,带领大家一同致富。
我说,槐树伯伯太理想化吧。
父亲对我的言语特别生气。父亲质问我,你说在我们村,槐树伯伯的决定什么时候错过?
我纠结愁肠,静下深思,的确在前期,我没有听到有人评价质疑过槐树伯伯的决定。
我带上礼物,扣响了槐树伯伯的房门。
他苍老的许多,但精神依然十分矍铄。
“‘新两基’验收提供了丰富的教育资源,‘脱贫攻坚’整治了乡村环境硬伤,现正处于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的有效衔接阶段,你说孩子,这难道不是正需要人才的时候吗?”老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说。
“或许他们身不由己吧!”我回复了一句。
“啥身不由己?我问清楚了,就是怕苦,舍不得现有的美好生活。”
“伯伯您想,现在我们村很多人都搬出去,过年后,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你说咋整?”我提出我的看法。
“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应该回来,用知识和智慧打造美丽乡村建设,发展产业,提供丰厚的就业岗位,享受家门前的幸福生活,难到他们不回来。”
我忽然感觉眼前的这为老人异常的高大,以至于从身底给我压出一个“小”来。
在后来,我手机里传来老人离世的噩耗。当我前往奔丧的那一天,我发现,让老人一身引以为荣的五星红旗并未在学校升起,天边的那一抹残阳似血,正向那颗干枯的老槐树山后沉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