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母亲的城市(散文)
一
我的外婆家在石庄,一个遥远的小山村。母亲自从十八岁嫁到舟浦后,几乎一辈子从未离开过村庄,也从未向我提过任何要求。我一直认为,她心里除了父亲和我们六个孩子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值得她牵挂了。直至到了晚年,我才发现,她的内心深处竟系着一座城市——杭州。
母亲很传统,不识字,会绣花。她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只有我的大舅父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在杭州大学工作,其余的全部都在家里务农。于是,大舅父便成了外婆家的精神支柱,更是母亲心目中最灿烂的彩虹。小时候,只要一提起大舅父,母亲的双眼便会像月亮一样发亮。她经常拿大舅父来激励我,说:“你的大舅爹,从小就特别懂事,特能吃苦,特会读书,你一定要以他为榜样,从小立志,好好读书,争取将来也到杭州去工作。”言语间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仿佛大舅父就是天上的太阳。
彼时,我还不经事,压根就不知道杭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便问母亲。她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可好了,它是一个大城市,有西湖,有钱塘江,有六和塔,有灵隐寺,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那儿读过书,白娘子与许仙在那……”她虽然从来没有去过杭州,却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自己就是杭州人似的。显然,这些都是大舅父告诉她的。母亲与大舅父从小一起长大,由于外婆体弱多病,她又是当姐又是当娘的,姐弟俩人的感情特别深。
我说:“妈,你能带我到杭州去玩吗?”
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呀,等你把书读好了,妈就带你去。”
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有了个美好的杭州梦,可母亲始终没有带我去。每当我问起,她总是说:“妈记着呢,等忙过这阵子,妈就带你去。”
后来,我终于明白,母亲纯粹是在忽悠我,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在引导我,给我树榜样。她对我充满期待,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不望子成龙呢。
二
1984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路过杭州,特地到大舅父家里停留了两夜,这也是我平生初次到杭州。白居易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杭州果然名不虚传,给我的印象十分震撼。回家后,母亲问我杭州到底怎么样?我说比天堂还好,大舅父叫你去玩呢。她笑了,笑的好开心,说:“等忙过这阵子,我真的要到杭州看看了。”
实际上,大舅父曾无数次邀请过母亲,她口头是答应的,但终未成行。母亲很忙,从早晨到黄昏,从青丝到白头,她一直都在忙碌着,山上山下、家里家外的,几乎没有一天是闲的。
那一年,大舅父因病过世了。考虑到母亲已经年迈,加之身体又不好,我怕她难以承受,遂没告诉她。但没过多久,她还是从小舅父那得知了这个噩耗。母亲悲痛欲绝,当场就昏阙了过去。醒来后,我发现她的白发更白了,她一边颤栗着,一边用针子般的眼神盯着我,说:“儿呀,你不该瞒我,你总得让我去见你大舅父一面吧。”大舅父的死,让母亲整整流了一个多月的泪。泪水流干之日,她对我说:“我想去一趟杭州。”
我满口答应。
那时候,我正在县政府办公室分管综合文字工作,几乎每天都趴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往往是刚写完一个材料,更重要的任务便接踵而至了,没日没夜的,真的很忙。开始,我还是记住这事的,但日子一长,就渐渐淡忘了。一年春节,我回老家陪父母过年。母亲告诉我,说她又梦见大舅父了,大舅父领着她去了杭大的校园,逛了美丽的西湖,还一起到灵隐寺拜了佛。
我知道,母亲这是在提醒我,她想去杭州了,她想念大舅父呢。我听了,耳根一阵发热,对母亲说:“快了快了,等忙过这一阵,就有时间了。”然而,几年过去,我对母亲的承诺,仍然没有兑现。
三
时间一晃,转眼就到了2011年的秋天。在我爱人四叶的再三请求下,母亲携着父亲到县城与我们一起生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成了母亲年老时我陪伴她最长的一段时间。说是陪伴,充期量也仅是每天陪她吃一顿早饭。当时,我已调到县民政部门工作,正忙于“青山白化”专项治理工作,几乎日日下乡、开会、巡查什么的,一早出去,很晚才归。母亲原本打算要在我家住上个把月的,她见我整天忙得人不见影的,遂提早回老家了。
临别时,她跟我说:“亮呀,去杭州的事,你可不能忘呵,妈就想去看一眼你大舅爹的坟墓。”
我听了,甚是渐愧,说:“等忙过这阵子,我保证立马陪你去。”望着母亲日益苍老的脸,我计划着,无论如何,今年一定要了却老人家的心愿。
母亲回老家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我赴杭州开会。小车刚驶出县城,便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不行了。我听了,犹如五雷轰顶,立马调过车头,叫上四叶,往老家赶。当我们赶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弟弟说:“一打早,老妈起来洗头,谁知她的头一低下去,便再也抬不起来了。”我拽着母亲的手,大声哭喊:“妈!妈!”我连喊了五六声,奇迹出现了,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先是看了看四叶,然后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永远地睡着了……
老了以后,母亲身体尚可,除了血压偏高,其他指标均正常。她走得太突然了,是那么令我猝不及防,那么令我心碎,又是那么令我遗憾。
母亲是个很节制的人,朴素,善良,辛劳,把毕生心血全然倾注在了我们六个孩子的身上,让我们读书,教我们做人,把我们养大。都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这一辈子,都在默默奉献着,唯对我这个长子提过一个小小的要求——去一趟杭州!去看看她的弟弟,看看她心中的城市。然而,作为人子,我竟未能帮她实现这个最简单不过的愿望,这叫我情何以堪,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母亲啊!
于是,长时间以来,母亲的城市,便化作了一根扎在我心头永远无法拔出的刺。直到现在,那些“如果当初……”“假如我能……”的念头,会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噬咬着我的心脏,令我难眠,成为我长久的钝痛。
怎不教人悔疚!
母亲走后,凡是去杭州,我必到南山陵园,代母亲去看一眼大舅父,在他的墓碑前献一束花。花是菊花,白的,如雪,如玉。但菊花再白,怎抚慰得了我对母亲的愧欠,我欠她的——可是一座思念悠长而又沉重的城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