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清明的一缕烟(散文)
清明扫墓当天,父亲手捧着一把鲜花走在最前面,我和母亲紧随其后,一同向黄怡村的祖坟山走去。
山路两旁的松树新抽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曳,通往祖坟山那条蜿蜒曲折的泥巴路。在久旱未雨的时节里,黄土干裂成龟壳般的纹路,被往来祭扫的脚印和车轮碾出厚厚的浮尘。
我提着香烛纸钱,母亲挎着备好的供品——刚蒸的清明粑、现煎的鲫鱼,还有水果和酒烟。我们来到外公墓前,母亲赶紧从篮子里取出一包中华烟,拆开包装说:“老爷子一辈子节俭,爱抽烟却只舍得抽自家种的旱烟。“她抽出一支放在墓碑前,“现在日子好了,也让他尝尝。”香烟的白雾笔直升起,那味道让我想起外公伏案写字时砚台飘出的墨香。
外公是村里的文化人,更是一名老党员,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做过文书、会计,后为养家贩卖小猪、承包甘蔗。养育十二个子女,最终剩下六个。他常伏案誊写《人民日报》社论,在稿纸上抄录“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并写诗感恩。那些泛黄的文稿堆了半人高,工整记录着“社会主义好”等字样,最厚的册子记载着党的惠民政策,扉页楷书“为人民服务”。每当被夸字好,他总说:“我这字啊,写不出党的恩情万分之一。”
父亲蹲下身,把煎鱼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老爷子最爱吃鱼肚子,”他说着把鱼翻了个面,“帅帅,把酒满上。”
我取出两个小酒杯,倒上父亲珍藏的白酒。酒香混着香烟的气味,在清明时节的空气里格外分明。外公生前常说,过日子就像种地,不能光看眼前,得想着来年。
我的手指触到口袋里一个硬物——那是外公去世前一年偷偷塞给我的小册子。外公在世的每年,我和弟弟都会抽空去外公那坐坐,即使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外地上班,只要回老家必然会去看望外公,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外公每次听完我的丧气话,都会在一本红色的小册子上记录,并安慰我要坚信自己,肯定可以考到一个编制。那皱巴巴的小册子我一直留着,如今已经泛黄变脆,却成了最珍贵的纪念。
父亲点燃三支竹签香,青烟袅袅升起,在坟前萦绕。我仔细地将一枝枝鲜花插在坟头的泥土里,花瓣上凝结的水珠不时滚落。父亲忽然说起外公生前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话没说完,声音就哽住了。我想起外公总爱说的另一句话:“好日子是熬出来的,就像熬粥,火候到了自然香。”
远处陆续传来鞭炮声,父亲示意我们也该开始,鞭炮声突然炸响,惊飞了林间的鸟雀。纸屑纷纷扬扬落在供品上,母亲连忙用手护住食物。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外公晒谷时,也是这样用手护着谷堆,生怕被风吹散了收成。
烧纸钱时,火焰蹿得老高。父亲一张一张往里添,嘴里念叨着"多买些笔墨"。纸灰飞起来,打着旋儿往天上飘。母亲说这是外公在收呢。那些没写完的册子,那些记录着岁月变迁的字句,都化作了清明的纸灰,随着春风飘向远方。
临走时,母亲把每样供品都掐下一点,撒在坟头。父亲则把剩下的那包中华烟留在碑前:“慢慢抽,”他说,“下次来再带。”我摸了摸口袋里那本小册子,终究没有拿出来。就让它留着吧,留着外公对文字的敬重,留着庄稼人对知识的念想。
每当山风掠过,那条泥巴路便扬起一片昏黄的沙雾。外公的墓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碑前的香烟还在静静燃烧,一缕白烟笔直地升向湛蓝的天空。没有雨的清明,连思念都变得如此清晰可见,就像外公常说的那句话:“人走了,字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