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那年月,我们穷快活了一把(散文)
我们这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常常诉说着往日所遭受的种种不幸。比如,挨过三年饿,吃过下乡苦,粮油凭计划,红薯当主粮;兄弟姐妹多,衣服摞补丁,等等。我却不然,我要说,我们的确有很穷的少年时代,但也享受过很多快乐。
1968年,县里几所像模像样的中学不招生了,学校的大门紧闭着。由我们村与相邻的两个大队合办的一所小学,校长自己作主,办起了初中。不久,学校来了一位化学老师,这位下乡女知青不仅貌美如花,更重要的是,她从首都北京而来,这可是见过世面的人。教课之余,她以自己的多才多艺,唱做念打全方位指导,为我们学校排演了现代京剧全剧《沙家浜》。记得第一场演出是在我们村堤边一个土垒的戏台上。
那个年代,说起穷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有一年,社员的一个工分值才两毛钱,真是穷得叮叮当当响。单说这土戏台子,它可是名副其实的土。生产队没钱搞基本建设,可劳动力有的是。村支书组织青年人,利用农忙之余,人挑肩扛,箕畚一担一担,垒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子。穷到什么程度,四周居然连一块砖也不舍得用上。演出时,几根木杆竹竿往台上一栽,横竖扯上几块幕布,牵上电灯,戏台就算搭好了。
我们学校的《沙家浜》一炮打响,连演两天。十里八村的人,奔走相告,前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高高的江汉大堤堤坝,次第升高,天然的看台,观众黑压压一片。此情此景,作为《沙家浜》剧中的演员之一,我切身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的快乐,我自己的快乐,众乡亲们的快乐。
生产大队也不示弱,他们排演了全本的现代京剧《红灯记》。穷归穷,跟我们学校比,大队宣传队就显得“阔气”多了。灯光,布景,打击乐,弦乐,皆能凑个齐全。我就单说这么一件小事吧,戏中有个服装细节令我难忘。“赴宴斗鸠山”一场,日本阔大夫鸠山在他的私人宴会厅里,脚穿一双人字型拖鞋,还带白色袜子。这特别的“人字型”自然是要有特别的袜子相配。这位演鸠山的乡亲想方设法,弄来一双洁白的袜子,且下得狠心,将好好的袜子剪出一个大脚趾与四趾分开的叉口。平日里,乡亲们下地是不舍得穿布鞋的,通常是草鞋当先。一向精打细算的农村人,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完美,他们却又很舍得破费。为着乡亲们的娱乐,群众也期盼着快乐一把,那个年月,物质的贫穷又并非精神享受的障碍。
学校演出的《沙家浜》越来越受到乡亲们的喜爱,名声越来越大。我们的演出走出了村,走出了公社,最终获得应邀去县里演出的机会。为适应环境,我们提前一天来到县文化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剧组的演职人员,包括老师们,全都自带铺盖,全部被安排在县文化馆的一个小小的展览场馆,白天排练,晚上统统就地睡地铺。那年月,不是县里的文化部门不重视,而是他们或我们,都不舍得掏出一宿的招待所住宿费呀!
演出场地与县文化馆一条马路之隔,它竟然是专业的文艺团体都难得登上的全县有名的露天剧场。高大的建筑,红墙碧瓦,舞台对着露天开放。平整的水泥广场,宽而阔,旁边还有一个颇为时髦的灯光球场,这样的排场,正是整个县城最显赫的地标,足以炫耀着那个年代的“豪华”。
“豪华”归“豪华”,依然掩盖不住我们的舞台布景及服装道具的简陋。春来茶馆是几根木架子加旧布糊的,背景阳澄湖是好多张零碎的纸拼接起来,学校老师亲手画的。十八名新四军伤病员,那些灰色的军装,是从邻村文艺宣传队借来的,实在拼不齐,便把同学们穿的颜色接近的衣服也凑上,最寒碜的要数我自己。我演剧中的沙四龙,他本应着一身赭黄外衣,外加露出来的红背心。这外衣似与不似倒是次要,可这红背心一定不能少。我的平日穿着,大多是母亲一把一把纺成的棉线,然后一梭一梭织出来的土棉布做的。不怕您笑话,我哪来这样洋气的红背心?幸亏有我的小学同学,他家比我家“阔”多了,人家居然有一件从商场买来的鲜亮的红背心。作为亲密好友,我理所当然地要找他借,可事情就是这么巧,他在我们大队宣传队排演的《沙家浜》中也演沙四龙,我连借他的红背心也只能是一个候补。
那晚演出的场面,令我终身难忘。那是一个冬季,此时正赶上县里的一个大型水利工程上马,成千上万的民工,聚集在城郊,他们白天大干快上,晚上还要挑灯夜战。今晚破例,他们早早地来到露天剧场。我从舞台上撩开幕布一个窥视,嚯!晴朗的夜空下,从广场到灯光球场,一眼望去,攒动的人头由近及远铺开去,直到连接着广袤的星空。那阵势,一点也不逊色于今天的歌星演唱会。
演出结束,我们收拾完舞台,连夜往回赶,为的是第二天正常上课。十好几里的地,我们背着铺盖,扛着道具,一路风尘仆仆,兼程前往。
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明月皓照。一阵阵的欢笑,划破了旷野的沉寂。饿着肚子的我们,不光没有人叫一声饿,叫一声累,而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兴高采烈。因为,我们这些无名小村的少年,在文艺宣传上还真玩出了一点名堂,我们居然把戏演到了全县最阔气的露天大剧场,我们着实快活了一把。幸福和骄傲,把我们的内心早以填得满满的,我们的心里是热乎乎的。我们不约而同,齐声唱着戏里的唱段:“月照征途风送爽,穿过了沉睡的村庄……”
处在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又赶上了一个“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时代,即便物质贫乏,生活艰难,我们也享受着无比快乐!
一日,我在田里剜猪草,捡到两个长辈的话语,一个说:“八斤哥,你听听,队屋里的锣鼓家业又响了。”一个应着:“狗日们的,穷快活!”这说的是大队文艺宣传队正在排练文艺节目的事。长辈们的话,我还真往心里去了,穷,到底能不能快乐呢?
好多年过去了。我偶然看到著名画家黄永玉的一篇文章,说他改革开放后回凤凰建了自己的大宅子,他住在宽敞明亮的房间,无不享受其乐。 这让他回忆起70年代初回凤凰的情景:那时,整个县城唯一一个招待所,还是在领导的特别关照下,才给他的房间专门安排了煤炭烤火炉。他一边烤着火,一边画着画,一边吃着火炉上烤得香喷喷的红薯,这,同样令他幸福无比。一种是富丽堂皇的幸福,一种是简朴天籁的享受,他说了一句极富人生哲理又耐人寻味的话:“幸福的价值是相等的。”
一句话指点迷津,好多年的谜团我一下子云开雾散。穷,咋就不能快活呢?富有富的快乐,穷有穷的欢喜,只是快乐的形式不同罢了。人们对于快乐的感受是没有区别的。
在那个物质贫乏,文化生活极为单一的年代,人们对于精神生活的渴望,依然是一种刚需。我们这代人,童年及少年时期,穷并快乐着,这也成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一道特殊风景,成了我们这些50后一道别致的人生风光。
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物质条件,有许多不同的活法,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享受幸福的权力,理应享受人生必不可少的快乐。历经人生包括“快乐”在内的酸甜苦辣,这才是人生的完整世界。
人的一生,快乐就在你的身边,它就像海绵里的水,你一挤,它就有;你一呼唤,它就来。在简朴的生活中寻求满足感,寻求简朴里的愉悦,这才是我们应该追寻的生活情调。
今天的我,有自己的人境结庐,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微薄的退休工资,还够我日饮美酒三两。简朴幸福的晚年,自然是一种莫大的满足。可是,那段艰苦的岁月,那艰难困苦里的快乐,又怎是一句“穷快活”了得!那,才是我人生的最是难忘,最是流连哪!
时过境迁,我仍然要把这段穷中有欢,苦中有乐的日子,用文字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实则是有意将它作为一个特定时代的历史见证。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