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父亲的针管儿(散文)
一
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在出诊的路上不幸遇难。
在我短短的记忆里,他中山装左上衣口袋里,总是别着像钢笔一样针管儿。儿时的我,一直误认为那是支钢笔,我叫父亲把别在口袋的“钢笔”拿下来给我看,父亲非常疼爱孩子,他说:“不是钢笔,那是给病人针灸的银针,玩不得。”
在那个非常时期,他必须参加劳动,只能用空余时间救治病人。无论多疲惫,只要空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用碘酒药棉擦拭那些银针,就像是一个战士必须擦亮自己枪一样。擦完,还要仔细查看每一根细小的针尖,眯着眼睛对着最亮地方查看。时隔多年,如今想起依然记忆犹新。
不懂事的我,问道:“那针尖上是不是有东西?”
父亲像回答大人似的:“针尖上不会有东西,不过,每天必须检查,因为针尖不光滑,给病人下针、起针、会很疼。”
每天父亲收工回家,我们家都客满,少则,六七个病人,多则十来个,晚上来的都是临近几个村的。他们知道床铺不够,常是用麦秆做的草垫子带过来,正好能躺一个人,有的带,也有的不带。针灸完毕就不再带回。垫在地上,就是病床。
中午来的病人,大多数是远道而来的,我们家大门口,常常是车辆不断。有板车、独轮车,那个年代,最先进的是二八大杠。
我们的床,每天都要被针灸的病人躺几遍。把这些来针灸病人下完针,父亲嘱托母亲起针。就又要出诊去了,他还要要去诊治瘫痪在床的那些病人。
中午和晚间都要出诊,在动荡特殊年代,父亲属于受管制分子,也就是四类分子。革委会曾多次警告父亲,为了治病救人,被多次叫去训话,可依然坚持,他认准一个理儿,只要不收病人分文,治病救人没有错,更没有罪!
每天起床,都得把自己床上的毯子裹着被子拿到一边,不懂事的我们为此没少嘀咕,真不知道父亲图个啥。
母亲曾多次提醒:“你这样下去,能吃的消吗,没有一丁点儿休息的时间,晚上又睡不好觉”
父亲总是那句不变的话:“作为医生,治病救人,是咱的职责,病人来找我,那是病人信任我。”
二
山东泰安乡村,都有院子,半夜时常有急诊,家属很聪明,他们不敲大门,因为大门离屋子远,不容易听得见。干脆跑到我家屋后,敲打后墙壁,凡是这种情况都是急诊。半夜屋后墙壁,敲醒的那是全家人的睡眠。
在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听说上海下放的医生,一传十,十传百。所以,来找父亲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曾记得,那是一天中午,也是远道而来的。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中午和晚上父亲才有时间。患者是位中年妇女,陪同来的是她老公,因为和婆婆不和闹矛盾,而后,开始失眠抑郁,再后就自言自语,疯疯癫癫。到了我家疯话不断,又说又唱。我像看把戏似的站在一边。
父亲上前想安慰她几句,等她慢慢安静下来,再给她下针。谁承想她抬手就打了父亲一个巴掌。
他老公见此情形,抬手要打妻子,被父亲紧紧的抓住了双手。
父亲淡然地说:“她是病人,我们怎能和病人一般计较呢!”
患者老公,因为打了父亲甚是过意不去。父亲就像没发生这回事儿似的,继续用语言安慰着病人,然后下针,后来病人慢慢睡着了。
在父亲多次诊治下,慢慢康复。最后一次来我家时,那位中年妇女泪流满面,竟然跪下和我父亲致歉。
父亲赶紧把她扶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别过意不去,你的病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在我记忆里,这句话我听了无数遍。
父亲就像不停的机器,一直在不停的转动。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都那么忙。最终太过疲惫,在出诊的路上走了神儿,连人带自行车,掉进桥下,车把插进胃部,大出血与世长辞。北方春天小河,都是干枯的,河里没有水,只有锋利的石头。
得知父亲离世消息,方圆几十里外,被父亲救治过的病人都来送葬,那送葬的队伍又宽又长。
三
自从父亲离世,我再也没看到那个像似钢笔样的针管儿,母亲也许知道,父亲对这针管儿,有多深厚的感情,也许那针管儿陪同父亲葬在了一起。
那一年,我回到了山东泰安,去了安葬父亲墓地,那里早已经成了平地,再也无法找到他的坟头。
我徘徊在那片,没有坟头的坟地,已经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棵长得比我都高了很多。
坐在玉米地边,我抬头仰望天空,那一片片白云,头脑似乎穿越到了下个世纪,看到父亲穿着中山装,那左边口袋里,别着他形影不离的针管儿,依然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轻轻走了过来说:“这些年你们过的好吗?最欣慰的是,你们都很争气。”
我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说:“爸!你离开几年后,落实政策,母亲回到了曾经的工作岗位。您的工资国家给予了多倍补偿。”我继续说,“我们都很好,您就放心吧!”他欣慰的笑了。
他叮咛我说:“无论在哪里,只要勤奋善于拼搏,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我坚定地说:“爸,您说过‘人生在世,要记住别人的好,别记他人的短,能帮就帮,能拉人一把,就拉人一把。’我一定会记着你说的话!”
我头脑里不断重复着父亲的教诲:“努力做最好的自己,谦卑谨慎做人,懂得感恩,对人多些包容,多些关心体谅。”
父亲离开我已经半个多世纪,他的品德和教诲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