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房前屋后(散文)
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不知是否是因为念的小学一年级课本这句话启发了父母,他们把书本里的启蒙句子变成了现实。没有房盖的地方都是田园风光,房屋在妩媚的绿色中摇曳,绿色多情地簇拥着房屋,曾经,父母活在朴素的诗情画意里。
一
1952年,父母冒着战火,从朝鲜新义州,回到鸭绿江这边,回到老家。
那时,我父亲就因伤寒而患了严重的腿疾,行动不便。为了在村中选一处房屋,他很费心思。全村一千几百户,村中心的房屋价高,“打工”挣来的钱根本不够,于是看上了村东北的地儿,那里还未形成完整的群落,靠半山根,房子虽旧,但尚可住人。关键是,父母考虑,近乎野外,房前屋后,空闲的地儿比较多,这是父母力所能及的范围,可以见缝插针,补种一些作物,给生活添补一些。而且父亲还要侍候我爷爷,前后两幢房,也比较方便,于是,五六年后,终于忍痛出手,几乎花掉打工的钱,买下了住宅,扎下了根。
人说,有了房子,就可以安居乐业,我父亲则是以安居足食为目标。我不知父亲是否读过《道德经》,懂得“自知者明,自胜者强”,他要按照自己的能力活着。
一个家庭,父母的阅历,对孩子的影响很大。那时并无“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样的先进教育理念,我从父母那懂得了量力而行,量入为出,尽管是朦胧的意识,却已经让我成熟起来。上学时,母亲把一条旧毛巾穿了一根松紧带,就成了我的第一个书包,我很满意,爱不释肩。
到了我稍大懂事,我就是感觉我家前后就是一个园子,我家在北街的西头,院墙外有一棵大杨树,是从墙基地下拱出的苗子而长大,也成为北街的一道风景,每至春夏秋,我家门口就是乡亲邻居的聚集场,给父亲带来了无比的欢乐。盛夏,有蚊子,他总是从屋后的北山割来蒿草,在杨树下点燃一堆堆篝火,升起袅袅的香烟,蒿草味弥漫北街。靠近野外,却一点不少烟火气。
二
每至春季,父母就开始打算了,忙活起来。
夜晚,父母的对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哪里种什么豆,哪里植什么瓜苗,什么地方插什么秧,这是他们在规划自己的生活理想。这样的夜晚主题,是快乐的,在美好的规划里,超前地享受了理想在秋天带给他们的幸福感。
在父母那一代,只要有一块地,就可以生出理想,不是自己要成为什么人,而是怎样让生活过下去。所以,到现在,我还是能够理解村子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凑在一起讲得最多的还是哪块地种什么好,种什么没出息。讲到1960年,河沿地收了一墩地瓜,有十来斤,他们的眼睛立刻放光。讲到某年,一株玉米结了四个棒子,都颗粒饱满,手比划着无限粗。他们没有离开农村老家,一样不少浓郁的乡愁,乡愁长在他们的土地里,年年葱绿,年年收获。
老屋的身后,母亲随便找几根木棍依靠在屋后墙,下面就点上了四季豆和眉豆,也怪,那些牵牛花也来凑热闹,顺着棍子爬,每到盛夏,后墙就成了花墙。四季豆率先开花,初孕花最是好看,萌花时,是白色的,乳白洁净,就像一粒粒的霰雪,但不觉冷意。不知何时,仿佛是过了一夜,就变成淡紫色,花蕊还是矜持地包裹着,做微开的样子,瓣儿卷曲着,拥抱着蕊,就像藏了无限的心事。多么像母亲过的这份日子,也藏了不少的心事。花也懂得父母的心事,绝不尽情怒放。不几日,如蝶翼一般,在我眼中,有风无风,花瓣都轻盈颤动,虽为紫色,却尽显清新雅致之美,花朵成串,密集地排列于从主干抽出的藤蔓之顶端,一看,就像一片紫色的花海扑到了墙上,再也退不回去。当然,也有可能因为品种的关系,始终呈白色的,在藤蔓上爬着,就像缀满了流苏,无限温暖,呈现盛事景象。我都觉得,屋外比屋内好,出门就想去看一眼。
眉豆,我们这里这样叫,结的荚是扁平的,一开始就是一身华贵的紫气,是深紫,即使开始是浅绿的,也最终变成深紫。尤其是那些牵牛花,不知为何混进豆花之中,张开的喇叭状的花儿,就像一只碗,我小时候叫它是大碗花,或红色,或紫色,有的还是蓝色的,也有各色夹杂的,它们缤纷多姿,但并不名贵,如果缠在豆花上,母亲都要扯下来,防止欺负豆花。我不会干涉,因为我懂得母亲为了生活,心中认为豆花比牵牛花重要几百倍。
看了屋后墙的紫色花儿,常不禁想起母亲总是穿着蓝色衣服,多么希望母亲也换成一身紫色的艳装,也高贵起来,亲手给母亲头顶鬓边插上她种植的无名小花,珠光宝气一会。
常常想,屋后,从来不见太阳,或许有余光,这些花儿便吸纳了一点。都说,给点阳光就灿烂,可这些花儿没有阳光,也灿烂地开,一点也不乞求,一点也不抱怨环境的恶劣,只要把种子交给土地,它就要开花,这是怎样的品质?有时候想想自己,未生于富足家庭,不也照样成长?不要扼杀自己的开花属性,哪怕无人欣赏,也在为了一个豆荚豆角而努力。
不必让人十分关注,安于自己的缤纷花事,就可以了。植于花盆,是精致的盆景,没这待遇,也不耽搁生长开花。可能我说的这些花,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把它们放到花盆,做一次盆景,没有光彩缤纷的机会,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从不遗憾,无法遗憾,它们根本不懂得这些复杂的事情。开过季节,就落叶枯根,有什么可抱怨的。曾经站在花墙,痴痴地发愣,而后把位置让给蜜蜂和蝴蝶,让他们尽情地起舞。多少人的青春如此,有过花季,就不必刻意要求这个花季是牡丹组成还是豆花组成,纯美地开过,不负自己的岁月,就应该铭记,毕竟曾经也开过花,抱过春光一抹。
三
屋后的地,礓土底子,三指深就很硬,母亲并不嫌弃,扫街的垃圾,掏出的鸡粪,都倒上去,不知多少年把地也养肥了。只要有个空缺,母亲都要点种上点东西,母亲说这样养地力。我想可能是植物的根系可以钻进去,开掘疏松硬土吧。执笔写这篇散文,我想起我来江山建立“东篱采菊”社团,开始也是一片荒芜,只有几人,也不出几篇精品,但荒芜的园地更需要用心播种,很多作者就是一粒粒东篱的种子,扎根东篱,终于把东篱养成了一片沃土。母亲的行为,启发了我,我想像母亲那样,好好培育培养每一粒种子,让种子不弃这块土地。
父母的房前屋后没有“篱”,我给东篱这个文学社团插上“篱”,编织一个像模像样的田园。这是不同。我相信这样的情感情趣因果逻辑,在生活中发挥着意义。
院墙下,插上几墩西葫芦种苗,挂一根稻草绳,藤蔓顺着攀爬,装饰了石墙。旮旯角,植上几棵向日葵,向阳花开,一片黄色,给小家带来温暖的感觉。冬日里的夜晚,一笸箩炒好的葵花籽,散发着幽香,串门的邻居抓一把,也有了阳光般的话题。屋后有个小园子,因为乱石很多,父母终于收拾好了,但下面还是有露头的乱石,不能深耕松土,父亲就在石缝里插上鬼子姜(学名叫“菊姜”),我们都叫它是“脆姜”,长到茂盛时,姜枝姜叶就把乱石堆遮住了,成了一片绿色的风景。秋末,采来脆姜,父母就在石槽里放进水,用竹扫帚搓洗,去泥去皮,刀切薄片,用鱼汤(学名叫鱼露)腌制一两坛子,吃起来酥脆,咯吱咯吱的,格外下饭。吃不了,母亲总喜欢盛上一大碗送给门口的邻居。父亲总不乐意,嘟囔说“知人家喜不喜欢”,父亲的意思是拿不出手。母亲总是默默地投以微笑。墙角有一棵木瓜树,母亲就在下面埋上几粒山药,让山药这种藤蔓植物爬树,用母亲的话说做个伴。每年都能挖出十几斤根茎,还收获不少山药蛋(并非山西人说的土豆),常常吃这些就将就一顿饭,省了主粮玉米饼子。屋后一道散石堆起了散乱的墙,不高,父亲知道母亲有偏头痛的毛病,就插上了金银花,盛开的时候,也是风景,那叫一个多啊,金银两色交织,看着悦目,感觉自己从未经历过贫穷。尤其是邻居,跟母亲学会了,时不时来采上一篮子,每日早饭熥水喝,据说清火解毒,还记得,我高中毕业下田干活,中午送饭到地头,我的水壶里就盛着金银花水。后来,居然全生产队的人都喜欢喝,就安排母亲煮金银花水,派人挑上山,大家都喝。母亲也笑逐颜开,队上每次还给4个工分,为我家的经济带来金银花色,虽不如真的金银珍贵,但一种好心情,胜过拥金有银。金银,在父母眼中都是拿来做比喻的,不敢奢望。我母亲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她可以在大忙时节挣4个工分。她满足得很,但不说,默默地干,心中盘算着,年底可以少欠生产队几个钱,甚至有可能扭亏为盈。
记得最多的是在边边角角都有葫芦蔓子,藤蔓结了小葫芦,母亲很耐心,找一块石头托起,或在墙缝插一根木棍,然后薅一把草放上去,再把小葫芦放上去,减少磕碰,每年收获的葫芦不下五六十个。那时舀水舀面舀黍米,都要用到葫芦瓢,母亲串门,总是带两个瓢,就像见面要有个见面礼。这种礼尚往来,也感染了我,有恩用情,总要想着回报,不能让人感觉自己不知礼。其实,母亲就是不送葫芦瓢,在邻居心中,口碑也很好,从不与人脸红。母亲没有文化,但知道,上门带礼,带着笑,总比空手好。平民交往,不讲大道理,但在乎小礼节。礼多人不怪嘛。小孩子,行礼,在于父母叮嘱,更在于父母的行动感染。家教,不是一句句唠叨,而是价值观的无声渗透。
四
为了给一家人每日做可口的饭菜,母亲用行动告别“无米之炊”,能插一株苗的地方,她都不肯留下空白。栽一株地瓜芽子,培上像馒头一样的小土堆,秋收下来,怎么也能得五六十斤地瓜,口味非常好,比队上分的地瓜好,我喜欢吃,如果没有了,我就不爱吃地瓜了。现在想想,这多么为难母亲,可能是母亲栽的,味道就不同了。就像吃红薯,一定要吃“芋老人”的。在边角地,撒上几粒高粱种子,成长时,扎个稻草人,屋后就有了生动的风景。尤其是到了端午节,我们这吃不上糯米粽子,母亲就用玉米筒,装高粱米,填上几个大枣,真的吃不够。每每想起,好像口中还有高粱米味。母亲是把饮食做成文化,叫“母亲牌”,别人做不出那个味。
为了让一家人吃出味道,母亲去邻居家剪下几根香椿枝子,一年就长大,每年春天,我们家就有鲜虾酱熥香椿这道菜,虽然母亲不舍得打一个鸡蛋进去,但会拌上玉米面,母亲说,玉米面和鸡蛋黄一个色,差不多。实际上差远了,母亲眼中,形似等于神似。如今,我还喜欢这道菜,鸡蛋有的是,但我还是喜欢用玉米面掺进去,那是一道异香啊,是母亲的特别创制。
曾经的日子,很困窘,母亲还很爱花,但房前屋后那点地,一旦插上种子,长起来开,空间就几乎没有了。母亲弄来夹竹桃种子,在不成型的小路边撒上,父亲并不同意,母亲说,夹竹桃驱蛇。就是蛇行时闻不得夹竹桃的味道,避而远之,于是父亲就不再反对。我知道,母亲爱花,没有牡丹,没有芍药,这等名贵的花种,但夹竹桃也是花,带着“竹”字的浓郁,蕴着桃花的妩媚。尘世间,最美的花,谁也说不上。只要喜欢,就是好花。母亲就曾掐一朵牵牛花插在鬓边,这个镜头一种闪动在我的记忆里。那时,除了家中有栀子花,再就是夹竹桃花,都不名贵,却依然在脑中活色生香。如此说来,母亲也有过“花样年华”。曾经的花样年华,没几年,都成了一场梦。有过这个梦就好,毕竟留不住。活着的最好状态,是有自己的喜欢。
父母的世界并不大,也就是房前屋后。他们热爱生活,在艰难的时日里,总不放弃养活自己的每一点希望,他们是富有的,我总觉得父母已经拥有了一个非常阔绰的大庄园,他们是这个庄园的主人,是主宰生活的强者,也是浪漫者。想起“房前屋后”,都是绿色的诗,比陶渊明的“东篱下”只能采菊,阔绰多了。
当下有一句最鼓舞人心的话——梦想有多大,人生的舞台就有多大。我的父母没有赶上能给他们大舞台的好时代,只能自己搭建自己的舞台。房前屋后,是父母的生活舞台,他们用绿色起舞,在贫穷的日子的底布绣上了最美的图案。感谢父母赠我一幅永不褪色的绿色风光图。
2025年7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