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登禹王亭不值(散文)
一
在我的感觉里,南国是属于水的,水润泽国,河网江流,织就一张风水八极图;北方是风做的,这风,是古风,每行一地,总有古事典故,刻记着独特的历史文化符号和痕迹,一城一镇,哪怕是一村一屯,都承载着古风的灵魂。古风悠悠,流年古影,新貌不掩古韵绰约。我此行从德州出发,直奔禹城。用不着我说有多“古”了吧?一个“禹”字,就把历史前溯至4100年前的夏朝了,因史书上“禹息故城”而得名,至今无改。禹城,历史久远而厚重,有谁可轻易纂改城名。
学习《醉翁亭记》时,我便粗读了明人刘士骥的《禹迹亭记》,后者虽文学价值远不及前者,但皆为“亭记”,便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原来名“禹迹亭”,可能因古远时久,埋声晦迹,故有寻迹之念。就是今天的“禹王亭”,这个名字始于唐代,亭是为纪念大禹治水在禹城留下遗迹而建。禹城内无遗迹,怀古到禹王亭。这是走到这个小城一定要去看的地方。
禹王亭,座落于禹城西北的具丘山上,距离市区3公里,是考古发现的龙山文化遗址的一个重要部分。辗转山路,停车亭前广场。
山名“具丘”,这名字很奇怪,最低最矮的山叫“丘”,“具”则为加土增高的意思。根据刘禹锡的辞赋,我遂仿句道:丘不在高,有禹则名。具丘,南北长45米,东西宽50米,高8米。据史料,大禹疏九河导三川,曾在此筑土成丘,居高观察水势,临此指挥水利工程,被称为“治水之转折点”,是“希望的最高点”,这更可印证我所吟符合史实。因筑土加高,故“高十仞,广倍之”,如此说来,当初可能只见此地是起伏的高点而已,有了大禹的占位,在历史上就很高很耸了。
当然,我也怀疑这种说法的片面性,单单为了筑高观察,耗费功力,也不值,应该也是为截堵水流。
如此看,这是一座智慧之山,大禹也是站在中华文明制高点上的人物。山不高,一点不影响我的想象。一顶斗笠,一身蓑衣,手持耒耜,一手打着眼罩,目视治水的千军万马……
这个形象,在我看到禹王亭侧的大禹雕塑,得到了基本印证。古铜面色,精瘦不伟,头戴冠冕,手持玉圭,骑乘神兽,目光远眺。有谁还会去挑剔形象的制作瑕疵存伪,他是夏朝第一个君主,是真正的王者形象。中华的王者,古代并非在端坐朝堂之上,而是一个行于天下的王者。他甚至连朝堂宫殿都没有一间,不然,治水13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非嫔妃(禹王之妻涂山氏),就是一般的农妇而已。大禹这个王,一点派头也没有,甚至连正常的年号都没有留下,但他是受到此后历代人尊崇的“王”,他把丰功伟绩写在华夏的山川大地上了。
最初的王,并不世袭,讲的是推举和让位。原则是公众认可,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民主制。可以说,大禹给中华文明开了一个好头,可惜这种制度很脆弱,很快就由“公天下”过渡到了“家天下”。一切存在和变化都是合理的,中华应该走的路,都是历史的必然。
我真的想知道大禹治水的细节,手机早就打开摄像镜头,朱漆的红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原来闭馆五日(自2025年5月9日始),谢绝游览。我赶上闭馆第一日了。
二
我没有扫兴,想起宋代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我又是一个“不值”(没有得到机会),一点不耽搁诗人叶绍翁赏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个特写镜头,可能要比入园所见更精妙。恰好遇到保安打开大门,我说明缘由,表达急切看一眼的愿望,我入门在一侧长廊摄影几张,算是了却了一点遗憾吧。
全神贯注。禹王文化长廊,朱漆廊柱,斗折墙内西北,立柱之间,横木衔接,廊檐高翘,其下有镂窗,镂窗之上,为檐下屏风屏帘,多彩绘山水,古雅精致。廊内,竖立着古碑五六十面,字迹已经较为模糊,没有时间细读。我专注廊首的“禹王碑”,应该是汉白玉材质,碑文已经相当模糊,唯见碑顶九龙盘桓卷曲,我想,这个意象符合大禹治水的特点,他是真正的“与龙共舞”的第一人,若水龙不降服,何以“共舞”,大禹是第一个“降龙”的人。这副盘龙意象,不同于一般的雕塑,和大禹联系起来,就有了深蕴背后的意义。我不知发展到现代的舞龙活动,是否源于大禹治水,最初,应该不是属于娱乐性质的,是为了庆祝和纪念大禹治水功德。
不能错过和古碑接触的机会,伸手抚摸,我感觉手底下,滋出久远历史的风,我已经和造碑的古代工匠的手印重叠了。古碑无言,模糊的字迹,或许是让我回去认真做一次训诂吧?
模糊和沉默,或许就是古文化的一种形态吧。人类的传承,本来就是纠缠隐约的脉络,时光盘结其上,并不失厚重,我站好姿势,心默致敬,虔诚鞠躬,这是真正的华夏之祖,是行川安澜的伟人。
美好的文化,总是不断传承,这是对文化根基和民族精神的高度认同,“与龙共舞”是一种文化载体和形式,其内核是民族精神的表达。“与龙共舞”是长盛不衰的中华艺术,传承者是普通百姓,原来真正的艺术家,正是来自民间的人。
不敢占用放行我看一眼过多的时间,保安手把着大门,在等我走出。好在我摄下了游园的路线图,下次开园,我会轻车熟路。
禹王亭公园内有一座禹王湖,湖,可能是因修建公园而开挖的人工湖。此时已经仲春,我只能去想象,湖水净碧,垂柳绕湖,春风起涟漪,柳梢点水轻。曾经在具丘之下,一片汪洋,如今,将泛滥之水,驯服成湖,慰藉着禹王之心。禹王若有知,一定会放下耒耜,端坐具丘,笑赏这恶水变柔水的美好。多么希望禹王能够对此一番感慨,他是诗人该会留下治水有感吧?在《小雅·信南山》中有“维禹甸之”的诗句,说的是有了大禹治水,才有子孙后代在禹甸上农耕的场景。我们的民族,从不会忘记在历史上有过功绩的人,哪怕时代久远,我们都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中华古人就重视祭祀和缅怀,这是最有温度的华夏文明。
我多么想在禹王湖,掬一抔水,用味觉感受来自4100年前的味道,品出那种更甜的厚味。
若真的站在禹王湖边,我可能难以生出这样的美妙感觉,“不值”并不耽误我用想象去弥补这个缺憾。
禹王台,不同于很多风亭样式,其下,并无可透风的空旷空间,而是一座高丈许的城门结构,顶部设城墙和栏杆围拱。拱门封闭,无法窥见内部。最上,才是两层结构的亭子,亭檐四角四边飞翘,通身褐红,古色肃然。向外的厅面横眉,并无题字刻字,哦,原来再题字“禹王亭”就显得多此一举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的醉翁亭是太守欧阳修所建,用以休闲,以取乐为务,“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而禹王亭,不见禹王,更不是把酒取乐之亭,虽寂寞,却凝重。
即使在禹的时代,亭这种景观诞生,他也只是禹王临观水势之地,这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禹王的足迹一定在河川遍布的荒芜大地上。
禹王公园内到底还珍藏了多少事迹细节,不得而知了。当“不值”时,我们的心中会马上产生叹息、牢骚、无奈、失望等负面的情绪,于是就封闭了我们的审美窗口。所以,在这一点上,诗人叶绍翁的诗给了我们点醒的意义很大。无景可观,照样可当作一个秘境来遐想。
不值,是为了给我们找到另一个审美机会和可能!只要还保持强烈的审美兴趣和冲动,就会得到正常进入观看得不到的意境与收获。
未睹大禹真容,不得其详,但一个充满智慧、为天下造福的人物,已经再次描画在我的心中。我转身上车,又有游者来访,一脸的失望,我便笑着给了他们三个字——再来吧。中华民族的图腾是龙,龙在我们的认知里总是抽象的,我回首之际,仿佛禹王亭公园上空腾起了龙影,哦,这才是真龙的所在地,因为这公园永远是大禹的流连之地,是第二个蓬瀛仙境。
三
出了禹王亭,转到国道,忽遇“徒骇河”,这名字的民俗味儿很浓,略知这是一条贯于河南、河北、山东的大河,只是不解名字。与禹王亭如此之近,是否和大禹有关呢?借助百度一看,果然。
禹王亭,是我读的“禹书”第一章,而徒骇河则是它的序章。“登亭不值”,总有补偿。
徒骇河,又名“土河”、“漯河”,在《禹贡》里被列为天下九河之一,自然是在大禹治水之列。
徒骇河之名,可溯至大禹治水时期。不过是传说。大禹疏浚“九河”,治河工程浩大,聚众无数,简直就像其后的修筑万里长城,面临的艰险更甚,众多劳工在施工中屡遭洪水突袭,甚至有人被卷入洪流,面对这条河,众人“惊骇”,故名。也有人考证说,这条河是因黄河分流而自然形成,但根据在徒骇河流域出土的商周器物遗址看,再加上禹王亭下堆垒的具丘,疏浚河道,引水入海,这条河是不能被忽视的。曾经是河,令人惊惧,如今的河匍匐大地,默默东流。是因为大禹和他所带领的治水大军站在历史的高点,依然护佑着大地,静水安澜,名字早已名不副实了。
“禹贡”,岂止是一个书名。“禹”已经成为一个治水的英雄符号,而“贡”是言其划分天下九州、确立贡赋,大禹创建了早起国家的严密治理体系,是政治秩序的雏形。大禹,起码身兼两个头衔——水利工程师和政治家。如果不是等禹王亭不值,可能会被后世的风景塞满头脑,我很难通过一个书名来认识大禹。
天下九河,条条流淌,都寄存着大禹的魂魄,这又怎么是一个禹王亭公园可以用馆舍留住的呢。
一河一亭,将大禹治水的故事做了精致的演绎。汤汤的徒骇河,奔流到海,涤去隐患,丰沛着广袤的大地。在华夏文化中有“九龙说”,说法不一。我想,是否是根据大禹治天下九河而创造的一个图腾意象,很有可能。古人认为“龙生九子”,九子应该就是九河,而“九子”之名“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其中并无一个“徒骇”的名字。有时候要理清这些,是何其困难。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也扑朔迷离,这正是给我们不断探索考证留下了悬案。
禹王亭闭馆,也关不住春色,关不住我去读史怀古的情思,更关不住大禹的功业,他依然站在九河川流的大地上……
千年在园关不住,一代先帝入目来。
2025年7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