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浪花】一亩三分地(散文)
我家那亩三分地,说起来不算大,但在我心里重得很。打我记事起,这地就跟着爷爷的锄头转,后来传到我爸手里,现在我偶尔回去,还能摸着田埂上那几块磨得发亮的石头——那是爷爷当年垒田埂时特意挑的,说这样下雨不塌。
这地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一条常年有水的小溪。小时候我总纳闷,为啥别家的地要么在坡上,要么在平坝中间,就我家这地偏偏挨着水边?爷爷说这是“福气地”,天旱的时候小溪能引水,下大雨的时候多余的水顺着田埂边的沟就排走了,涝不着。那时候不懂啥叫福气,就知道夏天在溪边摸鱼,顺手能摘几个爷爷种在田埂上的香瓜,脆甜脆甜的。
地是典型的黄土地,看着土坷垃大,一浇水就发黏。爷爷侍弄这地有套老规矩:开春先撒一层草木灰,说是“给地提提劲儿”;种玉米前得把土翻三遍,说翻得细了,玉米根扎得深;连哪块地种豆子,哪块地种红薯,都有讲究——爷爷说这叫“倒茬”,今年种豆子,明年种玉米,地才不“累”。我那时候觉得爷爷太较真,不就是种个庄稼吗?直到有一年,邻居家图省事,一块地连续种了三年玉米,最后产量比我家少了快一半,才明白爷爷那些老规矩不是瞎讲究。
这地最“争气”的是十年前那场大旱。那年从春到秋没下过几场像样的雨,村里好多地裂开的口子能塞进拳头,玉米叶子卷得像鞭炮。我爸急得嘴上起泡,天天扛着锄头在地里转。爷爷却不慌,带着我爸在小溪边挖了条浅沟,用塑料布把水引到地里。因为地挨着水,加上之前翻地翻得深,土壤保水,最后我家那亩三分地的玉米竟然收了八百多斤,是全村收成最好的。收玉米那天,邻居们都来帮忙,一边掰玉米一边夸:“还是你家这地养人啊!”爷爷听了,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地也有“闹脾气”的时候。有一年夏天连着下了七天暴雨,小溪水涨得快漫过田埂了。我爸和爷爷披着雨衣在地里挖排水沟,雨水顺着脖子往下灌,浑身湿透了像落汤鸡。我站在门口看着,心里直发慌,怕水把庄稼淹了。爷爷却一边挖一边喊:“别怕,这地经得住!”后来水虽然漫进了地边的角落,把几棵玉米泡倒了,但大部分庄稼都保住了。雨停后爷爷去看地,蹲在田埂上摸了摸泥土,说:“你看,这土黏,能存住水但不板结,水退了根还能缓过来。”果然没过几天,被淹过的玉米又慢慢直起了腰。
这地不光长庄稼,还藏着我的童年。田埂边有棵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的,却每年春天开得满树白花。爷爷说这树比他岁数都大,是太爷爷当年栽的。夏天中午,爷爷在地头干活累了,就坐在槐树下抽烟,我趴在他腿上听他讲过去的事:讲他年轻时怎么用独轮车把这地的土一点点从坡下推上来垫平;讲三年自然灾害时,这地长出的红薯救了全家的命;讲我爸小时候在这地里追兔子,不小心踩坏了半垄麦苗,被他追着打了半条街。那些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听都觉得新鲜。
后来我去城里上大学,每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打电话,我爸总会提几句地里的事:“今年麦子长得好,穗子比去年大”“种了半亩地的辣椒,红得像火”“你妈在田埂上种的豆角,结得吃不完,给邻居送了不少”。有时候我妈会拍张照片发过来,照片里的地要么绿油油一片,要么黄澄澄的,看着就踏实。
前年爷爷走了,走之前特意拉着我爸的手说:“那地别荒了,人勤地不懒,你好好侍弄,它就给你长东西。”去年我回家,发现地埂上多了几棵小树苗,是我爸栽的桃树。他说:“你爷爷当年总说,地不光要种庄稼,也得有点生气。等桃树结果了,你回来摘桃吃。”
站在地里,脚踩在熟悉的黄土地上,能闻到泥土混着庄稼的清香。风一吹,玉米叶子沙沙响,像爷爷当年在田埂上哼的小调。这亩三分地,没出过啥惊天动地的事,就这么一年年地长着庄稼,陪着一家人数着春夏秋冬。可就是这平平常常的一亩三分地,藏着比庄稼更金贵的东西——是爷爷的汗水,是爸爸的坚守,是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的盼头。
现在我总算明白,为啥爷爷总说这地是“根”。人走得再远,心里装着这亩地,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该往哪儿去。就像地里的庄稼,不管长多高,根永远扎在这片土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