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小树林(散文)
一
住在城市里,我还拥有一畦小树林,足以让我感到奢侈了。我之所以用“畦”作为小树林的量词,是因为原本这是夹在两楼之间的一个花畦,花,到底怎么退位,而树木占据,后面我要说。
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树林吧,我没丈量,估摸一下,应该不足15平,如果将树木罩出花畦的树荫部分算上,那是一片足以遮日撒荫的林带。
树林是风景,树林大多在远方,于是,我们常自我安慰,风景在远方,诗意在心中。我的诗意,可是实打实地每日呈现于眼前。
城市的土地,寸土寸金,人们爱绿色,便有了见缝插针的“口袋公园”,意思相当于“袖珍公园”,我的小树林却是更袖珍。仿佛是我用柴棍圈画的绿色地盘,又是一个硕大的盆景,窗前看小树林,临畦赏小树林,每到春夏秋三季,小树林的绿色就把闲适的时光弄得发亮,感谢这畦绿云飘落在我的眼眸里。
我之所以使用“飘落”,是因为小树林的形成就是如此浪漫。
大约是十几年前,创建文明城那阵,物业城管,要求那些养着花草的泡沫箱一律搬走,于是畦子就开始荒芜了,可能为了减轻物业负担和麻烦,畦子也洒了灭草剂,寸草不生。最低限度的绿色环境也没有了,眼睛不适,心情失落,但为了大局,必须适应。
二
大自然却是为人间涂绿的圣手,以绿为棋子,落子生景,最懂得和谐共生,这是任何自然都持有的生态理念。靠近畦边砌石处突然冒出两株幼小的树苗,谁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树种,喜欢这“孪生”,不舍得间掉其中的一株,有人就将其扭到一起,变成了“连体树婴”,从此拥抱在一起,不分不离。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意象,最符合人的情感,就像并蒂莲珍贵难得,就像对鸳鸯,双飞燕,这些物象一再启迪着人的智慧和感情。后来,微信扫一扫,发现是柿树,更好了,双柿树,才叫“柿柿如意”,从此,柿树就在美好的目光里尽展风采。古人有咏“双树”诗:“吾庐双好树,簇簇近浮烟。”双树缠绕,相亲不离,这是门庭之盛的标志。在我们的楼下,这是入了多少个家庭之眼的昌盛之木!美好的东西,总是被认可,无需宣传,人们投给树木的都是喜欢的眼光。只是“浮烟”没有了,村舍烟火,在今天很是受限,不过,人们的眼光,就是诗人笔下的“浮烟”,我觉得双柿树一定感受得到人们的这份欢喜之意。不然,七八年,为何绿盖蔽日,撑起一把绿伞,还连续五六年挂满柿果。无取一粒肥,不争一滴水,没多一缕阳光,它还是不负人们的眼光,努力为楼院站成一道寓意美好的风景。
双柿树,我只能归于野生,谁知它的根系来自哪一片土地……人犹树也,更在乎根,我们总在寻根问族,其实,何处不是我们扎根的地方!心中不忘,不数典忘祖,随处可安生。这也是繁衍兴旺的标志。据说胶东半岛荣成人大都来自云南,云南成为远方,半岛成为家园。曾经的迁徙,或许就像这双柿树,有了这“夹缝之地”、立锥之地,便开始扩枝散叶。人如树木,扎根泛绿。我们这一带的人说起祖宗,有一句诗意的话——我们是彩云之南飘来的一朵云。就差和云南元谋人(中国人最早的祖先)拉上血缘关系了,只能等DNA的发现和证明。这话,琢磨起来真有味,云有根,也扎根,云就像树的种。
双柿树下面是小区的通道,树荫遮住半边,夏日,总有人坐在树下乘凉,话题自然离不开双柿树,都图个吉利。每见,我把“小树林”前冠上一个“我的”,就感觉不合适,荫蔽属于大家的,就像我们这个社会,人们共享改革开放的红利,时代普惠恩荫。
好时日,包括了微雨的时候,听雨穿树间打叶声,怎可错过这作美的瞬间。每天晚饭后散步回来,我都要站在小树林边,或绕着小树林再转一转,绿色无语,我亦无语,小树林给我30分钟的美妙时光,绿色无奇,却最抚人心。
三
三株国槐,不规则地占着小树林的边角,粗的已经像擀面杖,手握不住了,亮绿的肌肤,点缀着成长留下的白色斑点,滴翠的叶子就像总是飘着雨片,形容为“雨丝”并不恰当。国槐是中国的国树,是我们的第二面国旗。尽管三株古槐在小树林里分布并不规则,疏密更不合理,我不舍得间去一株。楼上邻居老胡说,要保留原生态,如果是栽植,就失去了野生性,少了那种自由的意蕴。
前几日,在暴风骤雨里,国槐受到摧残。一株被折,但还连着主干。心痛不已。老姜说,不经风雨,我们就不懂得一棵树的价值。是啊,就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谁知会遭遇什么,尽管我们希望茁壮成长,却也要面对所有的突如其来。傍晚,我们以布条缠住弯折的部分,用杆子和拉绳给它定位。做一个园丁,真美。此后的数日,天天去看它的伤口是否愈合,看它的身躯是否挺直。一棵树的遭遇,可能就像一个人的挫折,只要搀扶一把,就不会失去再生长的动力。如果这株国槐会说话,它一定会做一份简历,将这段遭遇,写成“风雨纪事”。记住荣耀,是增强向上的动能;记住多舛的生命经历,是不忘考验的意义。
还有恶作剧。另一棵国槐,我已经剪枝成型,为此我还专门网购了树剪,享受了那种咔嚓一声的美妙。可前几日发现,顶部留下的两个树干,被哪个孩子给折断了一枝。
好几个人相聚树下,一起口诛这种恶劣行为。尽管肇事者不在现场,也是让我们这些爱树的人义愤填膺。仔细观察,是把这株国槐的一根偏横向的枝干折断了,而向上的主干无损。我说,或许这个孩子(树下还有垫脚石)是以这种方式,折断斜枝,要求国槐继续向上再开枝散叶。是啊,这可能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孩子,他在一棵树上找到自己的理想,于是,我们一齐释然。我说,就像孩子在自己的日记本写下自己的誓言——向上,向上,一直向上。有时候我们并不理解孩子的想法,或许我只是以自己的审美观来确定一棵树的枝杈,代表不了别人的审美。他会在自己的作文里写下“我折断一棵树的枝桠”,表达自己的理由吧。
我们站在不同角度,可能就有不同的结果。要认识一个全面的世界,就要多听听他人的看法,不然我们很容易就走进了认识的困境,而固执一端,孩子的举动何尝不是告诉我们“智者见智”呢。
四
面对小树林,我总想那些树种到底从何而来,怎么光顾这个小树林的。显然,没有谁为这处畦子育种育苗嫁接扦插,追根溯源,也是一种情感体验,不纯粹是一种道理的追寻。
或许是一阵风,带着小树林的风信子而裹挟着一粒树种,落入泥土;或者是一群蚂蚁,看不惯这里的荒芜,而用它的口器,经过不知多少时日,衔着种籽而播撒于此;或许是一只鸟儿,不经意衔来一粒树种,登临双柿树,而不舍得咽下,就“鸟播”于花畦,为小树林增加密植;或许,人们冬日除雪,将一粒树种连同积雪一起铲到花畦,经过苦寒而不腐,遂生绿植;或许是某个爱树的人,见不得花畦的荒芜荒凉,而随手扦插一根枝,于是成长起来;或许是某种动物食用了树种通过粪便排泄至此;据说,树种的壳有弹射种子的功能,实现了远距离的扩散,落籽于此,从此繁衍生息……
小树林,带给我无尽的想象。人的心田也如一块地,保留着空白,就有种子落入植根,谁也说不上,哪一天会有什么事,什么人,撞击到我们的内心,被心田收留,好的种子就会在干净的沃土上生根发芽。有时候刻意地去结识某人,我们会尴尬的,但敞亮的心空,一定有一只鸟衔着种子飞进来,落在心瓣上。
通过查阅识花软件,我才断定这个小树林里还有名贵树种。一棵是朴树。朴树是名贵风景树,在胶东半岛,只有青岛崂山出现,在华北和江苏一带分布较广。2007年,我所在的一中搬迁新校址,我记得那时就从江苏花了很大的价钱买了两棵朴树,植于校门两侧,如今,早就是华盖蔽日。其树干褐绿,透着一股葱翠气质,枝条疏朗有致,卵形的叶子,特符合审美标准,边缘呈波状锯齿形,仿佛是剪纸加工的样子,带着艺术性。朴树是稳健硬朗的做派。当时采购这两棵朴树,是看好它的寓意——见证岁月,独树一帜。在古诗中有“虬枝铁干任风吹”,“遒干如铁根如磐”的美誉。
到底从何而来的朴树?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校园的两棵朴树的飞魂落入我的小树林?世上很多事是无解的,逻辑思维,有时候是限制了我们的想象的。精心呵护,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可能就是最好的喜欢。不必高大,这份寓意,已经在小树林里灌注了最美的人文精神。据说,朴树还有长寿树的称谓,我不求天长地久,但得那份硬朗的精神气质吧。
有一棵树,我和朋友老胡做了来历的大胆推测。是一棵乌柏。这棵树一下子颠覆了我对柏树的认知,起码叶子和柏树类的片状很不同,就像枫树的叶,但小而碎。老胡说,在距此200米远的地方有两棵这种树,油性很大,秋天如枫飞红,也有果掉落,是不是院内的谁踩踏了果实,带到了这片小树林?其间,有多少逻辑框架需要一点点构建,但愿这不是一个伪命题。
是今年刚发现,未到秋天,未见飞红。待到秋色烂漫时,我们的院子将被一团火点亮,生机满满,该有多少邻居来赞美它啊!树木,是人最亲密的朋友,我常常想,为什么这些树木走进小树林,陪伴着人们。触摸树干,仰望树叶,都是最暖的慰藉,树木以无声的方式静静地倾听我们的心声,不要以为我们的语言树木不懂。我觉得,熏风生于树,也驻树,微风摇动树叶,婆娑窸窣,那是在回应我们的心语,此时,应该报以微笑,给树木一个心领神会。
五
我相信,风景会招来风景,或者说,风景会诞生风景。小树林在我的窗下不远,清晨,便会传来几声鸟啼,夏日里,居然听见了布谷鸟声,难得!原来它是最懂得何时鸣叫,想想是到了芒种的节令了,它在催促下种啊,“布谷布谷”,谷子春播,此时还有玉米花生大豆呢,原来我不懂得古文化啊,五谷是稻、黍、稷、麦、菽,岂是狭义的谷子……真想喊一声“布谷老师好”!从不干预,从不棒喝,从不扭转,只是提醒,发出三两声,胜千万无语。这算不算做老师的境界?常言道,家有喜事,喜鹊登枝。那日居然见到喜鹊登上双柿树枝头,可最近家无喜事啊。还是我错了。这么好的日子,不是天天有喜么?每闻此声,我疯狂地暗示自己,心情好,每天都是喜。无需别人安慰,无需一阵风吹走烦恼,喜鹊启发了我们,人应该如坐春风,可以把微笑无缘无故地传递给这个世界,送达每一个人。在小树林面前,一切疾病都是小疾,疗愈,首先是心情的静养,豁达,善良,包容,从容,感恩,都像小树林的绿植轻轻摇动,传达着哲学的音信。那条国槐的枝子被双柿压制着,挡住了阳光,国槐枝条轻轻一歪,谦让出一个生长空间。不同的叶片交织着,叶子不分家族,都是绿色,统归一族。那丛灌木女贞,从不争高,不要以为“灌木”是它的属性,就决定了它永远在低处,它铺展着绿意,编织了小树林的绿色生态。那株枸杞子,以藤蔓慰问着不同树种的树干,亲切地缠绕起来,柔情脉脉。这些树木,没有轻易逃出小树林的天地,拥挤着活在一畦并不优渥的土壤里,这么小的空间,它们没有吵闹抱怨,没有列举自己的不堪——我只占了0.5平米,我为什么被安置在边角……
人类最早的老师,也有树木的影子。我想起孔子去世之后,弟子子贡就在孔子墓旁栽植一棵楷树,以寄哀思。于是,这棵楷树就成了楷模。孔子讲学,环坛植杏树,遂有杏坛之称谓。
一草一木,可自成风景,只要给它一块土地,它就在其上布绿繁荣。从不焦虑时光和地盘怠慢了我,只要生根成长,就向着风景努力,哪怕是袖珍的地块,也有树木开枝散叶的空间。每当站在我的小树林边,仿佛毛孔里都渗进了绿色,摸摸叶子,每片的绿亮就沾满了手指纹,立刻被柔软的质地融化了,想含住一片吹一支曲……
我在“小树林”前冠以“我的”还是不对了,晚饭后,十几个邻居都齐聚小树林边,小树林,成为我们的生活绿色课堂,绿色载着我们的悄悄话,载着我们欢喜的情感,我们获得了闲适与轻松。小树林不是谁家的后花园,属于大家的。
真好,一群人聊着聊着,抬头便见“明月来相照”,(王维句)小树林再小,明月也来。如果不是风景,明月为何喜欢挂在树枝头……
邻居老姜找我有事,我说“小树林见”,真像约会。事并不浪漫,人却浪漫起来……
人约黄昏后,月上树林头。
有事没事,不去管,不着急说,先看风景。
2025年7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