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门口有棵李子树(散文)
后门打开,就是一棵李子树。不大也不小,去年还结一树的李子。今年,一颗李子也没有。父亲走后,我说,割倒吧。母亲连连摇头,不不不,这棵李子树不能砍。我知道,我知道,李子树有父亲的影子,有父亲母亲一起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日子。琐碎,细节。一枝一叶都是烟火味儿,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那棵李子树,沉吟一会儿,叹息一声。房间很静,风进来的时候,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扰母亲。
家里的瓶瓶罐罐,一针一线,母亲舍不得扔。父亲穿过的衣服,春天的,夏季的,晚秋的,寒冬的。薄的,厚的,纯棉的,母亲一一给分类,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只一只卫生袋子。搁在枣木箱子,以及那口褪了色的红柜内。母亲的手一遍一遍摸索着一件一件衣物,如数家珍。这件褂子,你爸活着时最喜欢穿,去镇上赶大集,穿着,谁家有个红白事儿穿着,洗得发白了,也保留着。那条橄榄色裤子,料子好,穿在身上不卡裆,舒服得体,父亲去医院复查,坐高铁,平时在屯子的商店坐一坐,都穿着。母亲说,打包好,烧七或者百天,一起烧了。母亲说着说着,流一把泪。曾经两个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的不可开交,父亲的脾气属麦秸秆,一点就着。现在,母亲恨不起来了,我安慰母亲,父亲走得很平静,安详。像睡着了,母亲说,人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母亲的泪,像决堤的河流,流个不停。我说,父亲也不希望你哭,你伤心。好好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也会高兴。
老房子的犄角旮旯,一寸土地,一缕月光,一枚螺丝钉,一粒石子,均有父亲的气息,母亲放不下,怎么放得下?
姨说,到她家住些日子。五舅妈说,白天她来陪伴。晚上,母亲去她家住。弟弟要接母亲住楼里,我们姐弟一致意见,准备让母亲两家轮流住,方便照顾母亲。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不走,不走。我一走,你爸回来多孤单。母亲哪里也不去,菜园子,三棵苹果树,一棵李子树,二十六棵沙果梨树,二垄山芋,十棵板栗树。镢头,锄板,犁铧,一口老井,一个粮仓。放不下,根本放不下。母亲想过,在老房子住了一辈子。习惯凌晨三四点钟醒了,窸窸窣窣穿好衣裳,下地,推开门,迎来一地的淡青色光晕。拿起立在墙边的铁铲,土篮筐。扒灰,扒完灰,拎到菜地倒在地垄间。站在黄瓜架旁,深呼吸,黄瓜的清香慢悠悠飘来。转身,来大门口柴草垛,抱一捆劈好的刺槐棒子,折一绺草引火。火苗哔哔啵啵响,烟囱掠出一团一团,棉花似的白烟。有时是青烟,黑烟。煲一锅玉米碴子粥,菜呢?小院子什么不缺。割一捧韭菜,上鸡窝掏三两土鸡蛋,磕碎,蛋黄金黄色,营养价值极高。玉米碴子粥出锅,锅巴不铲,舀一勺猪大油,在锅里融化,韭菜鸡蛋下锅,连同锅巴一并翻炒,韭菜的绿,鸡蛋的黄,锅巴的褐色,盛在一只大盘子里,色香味俱全。炕桌稳当当坐炕头,母亲端来玉米碴子粥,炒韭菜,觉得勺点风景。对,再摘几根顶花黄瓜。井水洗净黄瓜,排一段一段,抑或切成一丝一丝,石舀捣一瓣蒜。万事俱备,接下来拌一拌,即可食用。有的人家用筷子拌黄瓜,母亲则信奉用手拌。一是手拌有人的温度,烧菜必须细腻,耐心,也该有爱。二是,手拌的凉菜,均匀,渗透,入味。
母亲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不肯挪窝。老了老了,落叶归根。最主要的是,母亲担心父亲回老房子转一转,没有人替他守着老宅,守着他们共同生活几十年的家。
屋檐底的燕子巢,空着了。一年,两年,十年,不见燕子回来。母亲常常望着燕子的空巢,沉思着,我不清楚母亲在思考什么?有一点我敢说,母亲从一只鸟巢想到儿女,儿女们一个一个离开老巢,飞向广阔的天空,在那个叫城市的远方安家落户,母亲伫立在屯子唯一的土路,盼着孩子回家,盼着盼着,村子老了,父亲母亲也老了。没法预料谁先走,谁后走。父亲结实的大体格子,一场大病,把父亲瘦得皮包骨头。母亲说,你爸心狠,先走了。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母亲说,我不想他,不想他!他不管不顾走了,一句话没留。我开车飞奔回老家,父亲就剩一口气,那一口气是等着我回去才咽下。我抱着父亲渐渐冷下去的身体,那一刻,我明白,至此以后,我与父亲,一个地上,一个地下。父亲躺在灵堂,我没哭。我唯恐惊扰父亲,三年了,从直肠癌大手术到父亲病故,一千一百六十三个日日夜夜,父亲和我们,家,医院。医院,家。不断地走来走去,每一次复查,面对各种检查,内心世界的狂风暴雨,只有我们自己懂。父亲累了,有一瞬间,我在想,如果这世间没有癌症,没有病痛,该多好,该多好。
母亲想着想着,有些释然,母亲说,你爸享福去了。我自由了,他约束我一生。我自由了,以后,我想买什么就买,想吃什么就吃。母亲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这个大世界。转而又说,不走了,一旦走了,你爸回来扑了空,他能不伤心?母亲为父亲,为我们,为鸡猫鹅狗猪,一爿菜地,果树,老宅想了又想。就是没提自己想一想,下个月初母亲住院复查脑梗,母亲早就想有一块手表,金黄色的,表链精致的,小一点的。之前,买给母亲,父亲不让戴,看不惯。伺候父亲吃喝拉撒睡,母亲累得喘不上气儿,也有过让父亲解脱的想法,眼下,母亲不这么想了。母亲执意留下后门口的李子树,她想在这棵树上,找回从前的章节,与父亲有关的一偏一捺,一横一树,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我理解,我理解。人不是草木,草木也有情,何况是人。
母亲不离开老家,我们尊重母亲的意思,弟休班回家陪母亲,我休班同样回去陪母亲。母亲遵从内心的召唤,没有错。有人说,将母亲接身边,也有人说,送母亲去养老院。一个人孝顺,不仅仅是给父母治病,护他们周全,更重要的是顺,善于倾听老人的需求,给她一个空间。
上午,我在单位。弟回老家陪伴母亲,弟买了一部手机,教母亲使用,母亲很开心,学会的第一件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话筒那边,母亲很兴奋,有了手机,母亲走哪,姐弟俩都可以联系到。
余下的时光,好好地陪伴母亲。无论多大的风雨,都不离不弃,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