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丹江物件(小说)
“你到底走不走?”
“东西不让拿,我就不搬!”
“不走拉倒,死了也不管你!”
“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东西带上!”
“做梦吧,你死了,我就把它们扔了,烧了。”
“你敢!我天天夜晚让你做噩梦!”
爷孙俩当面鼓对面锣,都是一脸汗珠子,都是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服谁,都“哼”了一声,一个往东,一个朝西,都不回头。
孙子走着走着,到了大树下面,那里僻静,后面无动静,周边无人。尿急了,扒开裤子尿尿,显得漫不经心,眼角却不时朝相反方向看。爷爷没尿,弯腰,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也朝相反方向看。
孙子开始走回头路,爷爷也开始走回头路,速度差不多,又在刚才的地方相遇,孙子看爷爷,爷爷看孙子,脸色都没有一开始时那么严肃。
“爷,我求你了,你别再固执了,我搀你上车。”
“我有胳膊有腿,只要把我的东西安排好,我自己上车。”
“那些东西不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都让人心烦。”
“那是我的心肝宝贝!”
“它们是金的?”
“不是,在我眼里,比金子还贵重!”
“它们是银的?”
“不是,在我眼里,比银子还值钱!”
“那些东西有啥留恋的?”
“每一样东西都藏有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拴着我的心,系着我的魂!”
“你到底搬不搬?”
“东西不让拿就不搬!”
“不搬拉倒,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守老窝吧!”
“守老窝就守老窝,东西在哪儿我在哪儿!”
“做梦吧,你死了,我就把它们扔了,烧了。”
“你敢,我天天夜晚让你做噩梦!”
爷孙俩又唱起了对台戏,唇枪舌剑,都是气鼓鼓的,一个往南,一个朝北,都不回头。
爷爷走着走着,到了大碾盘旁边,那里僻静,后面无动静,周边无人。尿急了,扒开裤子尿尿,显得漫不经心,眼角却不时朝相反方向看。孙子没尿,弯腰,装作系挽裤腿的样子,也朝相反方向看。
爷爷开始走回头路,孙子也开始走回头路,速度差不多,又相遇了,孙子看爷爷,爷爷看孙子,都放下了架子,一脸凝重变得心平气和,尤其是孙子,态度大变。
“爷,人家都在上车,执勤的正在统计人数,咱也上车吧。”
“我的东西已经打包好,装上车我就走。”
“咱坐的是客车,是拉移民和随身能够携带的东西,安顿好你,我就把你要带的那些东西装到咱们的货车上!”
“你别日哄我。”
“我要是日哄你,你就还采取绝食、上吊、抹脖子的办法来对付我。爷,大热天的,别让移民干部来催咱了。”
听口气,孙子不会言而无信。爷爷习惯性地整理单薄的上衣,再怎么弄也是湿的。
孙子看到这里,知道爷爷不再固执了,就上前帮忙去脱爷爷身上的汗衫,同时,变戏法似的把一件干的白汗衫套到了爷爷身上,爷爷把湿衣服上面的“移民风采”光荣牌取下来,别到了新衣服上面。
南水北调移民大搬迁的现场,车水马龙,移民登车,爷爷要带他那老掉渣的东西,孙子不让带,爷孙俩都开始抬高腔,说过头话,互不相让,在搬迁现场出尽了风头。
虽然爷孙俩针尖对麦芒,但在平时孙子还是很敬重爷爷的。孙子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在丹江河道种瓜的父亲发现丹江河里有溺水儿童,跳水施救,大概是因为热身子,父亲水下抽筋,被丹江暗浪冲入旋涡,无力挣脱,沉入水中。落水儿童被另外一个人所救,人家成了见义勇为的典型,而献出了年轻生命的父亲被判定为施救不当而享受不了奖励和补贴。年纪轻轻的母亲改嫁,爷爷奶奶承担了抚养孙子的义务。
失衡的家庭多磨难。爷爷发现小小的孙子患有阴囊疝气,担心他长大以后影响生育,就节衣缩食攒了几个钱去给孙子做手术,手术后伤口发炎,疼得他直哭,奶奶守了他整整三天三夜。五岁时,爷爷外出捡废品,孙子跟着奶奶下地,被一只恶犬追咬,奶奶为护他,浑身上下都被咬伤,不久以后奶奶得了狂犬病离开了人世,他和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送他进了学校,任凭自己穿着破衣烂衫也从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初中毕业以后,爷爷让他读高中,他死活不干,爷爷就破天荒地打他,他一怒之下的他去了南方电子厂。这是爷孙俩第一次正面冲突,是相互曲解造成的。十五六岁的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不想再拖累爷爷,爷爷认为他不上学娶媳妇都难,所以,爷孙俩就出现了不愉快的一幕。
终究孙子耗不过爷爷,他担心爷爷因为找不到他而走向极端,就利用公共电话给邻居家打了电话报平安。
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吃,他不讲究,馒头配咸菜。喝,他也不讲究,渴了就喝工厂免费提供的白开水。穿,他更不讲究,不到商场去买,就是工装裹身。玩,他还不讲究,不随工友一起去公园,去划船,去看电影。
钱发了,他通过邮局把钱寄给了爷爷。
两年后,电子厂改制,很多工人下岗,他不得不又回到了爷爷身边。不过,领了一个媳妇回来,和他同岁。
不够结婚年龄,领不来结婚证。不过也没关系,那时在农村,不够年龄结婚的各个地方都有,而且屡见不鲜。
生米煮成熟饭,早成家早立业,早立业早得子,早得子要早建安乐窝。爷爷盼的就是这个,他不能让爷爷失望。
爷爷卖废品的钱攒着,爷爷卖粮食的钱攒着,他寄给爷爷的钱也攒着,拿出来,盖房子。
新房子落成,爷爷死活不和他们一起住,说自己一个人住惯了,随便。爷爷住老屋,他们住新房子。
他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和闺女,龙凤胎,爷爷常常在梦中笑醒。
爷爷要给重孙子、重孙女起名,孙子不让,怕他起的土里土气,他要自己起,爷爷也不让,怕孙子起的古里古怪,最后爷孙俩达成妥协,把要起的名字都写到纸上,让孙媳妇定夺。
先是爷爷的答卷,孙媳妇看到:“男孩:任江,女孩:任丹。”
后是孙子的答卷,孙媳妇看到:“女孩:任丹,男孩:任江。”
爷孙三人相视而笑。
孩子们刚刚学走路的时候,爷爷和孙媳妇摩擦不断,为的是争抢照看孩子。爷爷认为重孙尿他怀里是幸福,重孙女抠他鼻孔也是幸福;孙媳妇也想做幸福的妈妈,想让孩子们在她怀里撒娇。所以,爷爷和孙媳妇总唱反调。爷爷气急了说:“你能生,不会再生几个?”孙媳妇眼睛一瞪,回怼:“要不是计划生育紧,我就生个十个八个,累坏你!”
“累死也心甘情愿!”
“为给这一对小祖宗起名字你们爷孙俩互不相让,他们就把丹江占全了,我看再有孩子了怎么起名?”
“没枕头了难道就不能睡觉?任丹丹、任江江、任丹江、任江丹、任人江、任人丹不都是好名字?有多少孩子就能起多少名字?”
孙媳说不过爷爷,就嘲讽爷爷是老顽童。
可怜了孙子,爷爷和媳妇根本不给他亲热孩子的机会。他把精力和酷爱转移到了孝敬爷爷身上。爷爷的换季衣服,买;爷爷喜欢吃肉,买;爷爷骑人力三轮车吃力,买电动的;夏天给爷爷买电扇,冬天给爷爷买电褥子。
担心爷爷寂寞,孙子买了彩电,但爷爷不领情,把遥控板当玩具给重孙玩,要让他看电视,除非和孙子的黑白电视机换。孙子哭笑不得,只好和爷爷伸指头划拳,三枚二胜,谁胜彩电归谁。
像喝酒一样,爷孙俩开始猜枚划拳,爷爷一直出空喊五,孙子一直出三喊六,多个回合下来仍是零比零。没办法,孙子借钱也把黑白换成了彩电,爷孙俩扯平,相安无事。
移民大搬迁在即,家家户户都开始打包家具,爷爷也开始清点他的东西。
车队进村,然而,爷爷打点的东西孙子不让带。爷爷牛脾气上来了,不上移民车。
几三番五次较量后,孙子妥协了,爷爷虽然面无表情,心里笑了。
孙子要搀他上车,他把孙子推过,恶狠狠瞪了孙子一眼。
孙媳要搀他上车,他摆摆手,朝孙媳笑。
孙子、孙媳朝已经上了初中的任丹、任江使了眼色,任丹、任江会意,一左一右拉着他的手,幽默地说:“老爷爷,我们是您的勤务兵,负责为您保驾护航。”
客车、货车都到了移民新村,帮扶队员前来为移民卸车,爷爷第一件事就是到货车上找他的心肝宝贝。
爷爷的东西虽然不多,却也摆了一过道。因为刚来,也只能先摆到这里。
不知是车队司机,还是执勤的移民干部把爷孙俩闹别扭一事当成笑话说了出去,就有四处找热点的记者报道了出去,很快,移民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进村,打听到了孙子的门牌号,找到孙子后又开始孙子打听爷爷的东西。
望着一过道乱七八糟的东西,孙子正一筹莫展,他没好气地说:“我爷老年痴呆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要装车带来,赶明儿趁他不注意我装上三轮,全部拉到垃圾中转站去!”
工作人员并不在意孙子的冷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到过道里去翻看爷爷的家什子,有专业人员还不时拍照。
大纸壳箱子内什么斗、升子、风箱、响子、簸箩、牛索头、牛笼嘴、釉子缸、木水桶、夜壶、拆卸的纺线车、面筛子、连枷、蓑衣、吹火筒、木钻、墨斗、喷着“为人民服务”红漆的军用水壶、草鞋筢子等等;中等纸壳箱子内是叉子锁、罩子灯、老算盘、火镰、磨刀石、水烟袋、酒葫芦、吹火筒、梭子、谷臼、石杵、手电筒、收音机、老式钢笔、爷爷亲手给孙子制作的铁环、陀螺、弹弓子、红缨枪等等;大布包内有“红卫兵”袖头、孙子戴过的红领巾、奶奶的旁开口裤子、包头巾、围脖、针头线脑、残缺不全的孙子的书本、孙子小时候的尿布片子,任丹、任江玩过的遥控板;帆布提包内装着小物件:孙子的乳牙、红小兵牌牌、布票、粮票、老钞票、一分二分五分的镍币、一分二分五分的纸币、孙子的连环画、孙子三个月时的全家福……
爷爷从外面回来,见有人在翻看他的东西,冷冷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一工作人员站起身,握着爷爷的手,说:“老先生,你真是有心人。是这样的,县里正在组建南水北调渠首博物馆,要陈列库区有代表性的老物件,真没想到你这里有这么多的宝贝,很多都还贴了标签加了说明。老先生,和您老人家商量商量,我们给您个合适的价,搜集起来,在博物馆里留个物证,若干年以后,让子孙后代们有据可查库区移民的生活方式和奉献精神。”
看了看过道里的这些东西,又看了看工作人员的工作证,瞪一眼正在归整东西的孙子,爷爷说:“我一分钱也不要,看上什么你们拿什么,反正我孙子要把它们扔了,烧了,在我孙子眼里这些东西都一文不值!”
听到爷爷的话,孙子脸热耳红,心里怦怦直跳,他这才意识到老年痴呆的不是爷爷,是他目光短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