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南瓜藤(散文)
南瓜是一种蔓生草本植物,早年在农村种植广泛,果实成熟后既能当粮又能当菜,连瓤里的籽炒熟也可作零食,因此深受农民喜爱。但它的藤却无所用处,作猪饲料嫌茎叶有毛刺,当柴火又不经烧,只能沦为弃物,任其烂在田沟和地垄边,无声无息地消亡。然而在我家,偏偏对南瓜藤格外重视。尤其我父亲每年会采收一些,晒干扎成一束,搁于石墙壁橱间,以备不时之需。
我家对南瓜藤的这种特殊感情,源自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凶险经历。那时我尚在读小学,家里正从事扫帚加工。加工扫帚有一道工序叫“焮梢丝”,即用烈火烘烤竹梢,使其快速脱叶,并提增丝料的柔韧度。焮前通常会在室内支一个简易棚架,棚上摊竹梢丝,棚下燃着火。焮时得眼疾手快,一刻不停地抖动梢丝,防止接触火苗燃烧。有一次母亲坐火棚边操作,刚腾出手扯毛巾抹汗,跳跃的火舌蹿上来,瞬间引燃十把梢丝,火焰呼呼地蔓延开来。母亲慌了神,手忙脚乱中一把掀掉火棚,火势借着风愈烧愈猛。一旁搓丝的父亲唯恐殃及房屋,便不顾一切扑上去,身子像轱辘一般滚了几个来回。火最终揿灭了,父亲却烧伤了,头发和眉毛烧焦,一条手臂烫烂了大片皮肤,露出可怕的创口。
那时候的山里人,只有得大病或受重伤才肯去医院,平常都靠口耳相传的各种土方来应付。奶奶竟然取了七石缸底下的腌白菜来敷,一夜间创口滋起水疱,淌着透明液体,疼得父亲直冒汗。一家人忧心忡忡,感觉世界末日一样。那个时候,几乎年长一点的人,都是半个郎中。有了伤病,几乎没人往医院跑。
父亲烧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附近他的娘舅家。舅婆闻讯匆匆赶来,手里拎了一包物品,用稻草捆着,仿佛一团蜷缩的蛇干。奶奶仔细一看,疑惑地说:“这不是南瓜藤吗?”
舅婆把南瓜藤交给我母亲,指示说:“快煝成灰,调上菜油搽。”母亲犹豫了几秒,便拿了火柴蹲墙脚下将南瓜藤烧化,拢起灰装进蓝纹瓷碗,淋上菜油,拌成黑糊,篾片挑着小心翼翼涂满父亲溃烂的创口,然后包上毛巾。舅婆问我父亲感觉如何,父亲闭着眼似乎很认可地说:“阴阴凉凉的,痛差了一些。”第二天解开毛巾察看,创口乌黢黢的犹如煨番薯表皮,边沿干燥了些许,已不见液体外流,关键是灼痛感减轻了。母亲将剩余的油灰给父亲重抹一遍,过一天再看,创口微微结起粥衣似的一层薄痂,显然是逐渐向好的迹象。全家人悬着的心放下了。奶奶喜出望外地说:“真是‘百草百药’,原本毫无用场的南瓜藤也有大用场!”
父亲伤愈后,舅婆又来探望。奶奶一个劲夸南瓜藤灵效,说“单方一味,气煞名医”,顺便向她的嫂子问起这道妙方的来历。舅婆坐在竹椅上,说出了埋藏心里的一段陈年往事。原来舅婆的娘家在陈天龙村,当年秘密设有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的“兵工厂”。工人们刚开始装配手榴弹,缺乏化学知识和实践经验,发生过火药爆炸和烧烫伤的意外事故。当时日、伪、顽军频繁“扫荡”“清乡”,游击队(老百姓习惯称“三五支队”)缺医少药,仅靠村民挖草药施治。由于药不对症,伤员伤势不见好转。这时一位住在山舍烧炭的老农,得知游击队缺烧伤药物,便献上了这道“秘方”。村民们调制后替伤员敷上,伤口不日而愈。于是游击队给南瓜藤取了个新名字,叫“连心草”。意思说一切依靠群众,与群众心连心。
舅婆的母亲曾给伤员抹过南瓜藤灰,亲眼见证了它的效用,于是把这“方子”传给了女儿,便于将来救急之用。舅婆感慨地说:“几十年过去了,谁晓得又派上了用场!”
我长大后翻阅过一些古药书,未见有南瓜藤治火伤的记载。李时珍《本草纲目》只有“南瓜”的描述,称其“甘、温、无毒,补中益气”。倒是清代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谓“南瓜瓤,治汤火伤”,并援引《慈航活人书》说“伏月收老南瓜,瓤连子装入瓶内,愈久愈佳,凡遇汤火伤者,以此敷之,即定疼如神”。后来在网上查到,南瓜藤有“清肺、和胃、降血脂”等功效,还可治各种烫伤,只需用藤汁涂抹伤口即可。至于干藤焚灰调和菜油涂抹的方法,却未见只字,可见知晓此方者寥寥无几。
同时我发现,南瓜藤有两个别名,一名“番瓜藤”,一名“盘肠草”。但我更喜欢“连心草”的名字,因为这会让我联想到当年军民团结、鱼水情深的一幅幅亲热如一家的生动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