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田横•五百士:东海十日(小说)
第一日・晨雾里的铜印
天还没亮透时,田横就醒了。帐外的浪声比往日沉,像谁拖着铁链在走。他摸了摸枕边的剑,剑鞘上的“齐”字被汗浸得发乌——这是他第三夜没睡实了,刘邦的使者带着铜印登岛时,那枚镶金的“汉”字印在火把下晃,像块烧红的烙铁。
“王,喝口热粥吧。”帐帘被掀开,阿竹端着陶碗进来,少年的手还在抖。碗里的海菜粥飘着腥气,是岛民凌晨摸黑捞的小海菜,梗子上还沾着细沙。田横接过碗,没喝,盯着阿竹左额的疤——去年守即墨南门时,汉军的箭擦着少年的头皮飞过,血当时就糊了眼,阿竹却死死咬着牙没退,直到田横带人从侧翼杀进去。
“昨天那使者,说‘降者封王’?”田横突然开口。
阿竹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还说……‘不降则屠岛’。王,咱们跟他们拼了!岛上还有七十把能用的剑,礁石缝里能藏人,我……”
“拼完呢?”田横打断他,把粥推回去,“你去告诉岛民,把孩子和女人藏进后山的溶洞,男人们备好渔船,若事急,往朝鲜方向划。”
阿竹的脸唰地白了:“王要降?”
“我没说降。”田横站起身,帐帘的缝隙漏进一缕雾,刚好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他比阿竹大二十五岁,可此刻看少年瞪圆的眼,倒像自己是那个要被护着的人。“去叫田伯和齐平来,就说我有话说。”
田伯进来时,靴底沾着草叶——他定是又去后山的坟地了。那里埋着二十七个门客,去年韩信攻齐时,他们守在海岛西侧的礁石滩,最后只剩三具能辨认的尸身。“王,”老人的声音哑得像磨石,“那铜印不能接。田氏三代在齐地称王,不是为了给汉人当狗。”
齐平跟着进来,他是门客里少有的读书人,袖口总别着支笔。“田伯此言差矣,”他把竹简往案上一摊,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刘邦势大,天下已定,咱这岛弹丸之地,守不住的。不如先应下,到洛阳见机行事——当年韩信能从胯下钻过去,王为何不能忍一时?”
“你让我学韩信?”田横突然拍案,陶碗里的粥溅出来,烫在手上也没缩。“他钻的是市井无赖的裤裆,我要跪的是杀了田广、烧了临淄的仇人!齐平,你摸着胸口说,潍水岸边漂着的三万齐兵尸体,答应不答应?”
齐平的脸涨成紫猪肝色,手里的笔掉在地上:“王要杀要剐随你,可五百门客的命……”
“命”字没说完,帐外突然乱起来。阿竹撞进来,手里攥着块撕碎的帛书:“王!岛民们……他们把家里的存粮都堆在帐外了,说‘门客饿肚子,齐人没脸’!还有这个,是李三婶让我给您的,她说她男人(随田横征战失踪)托梦,让您千万别认输……”
田横掀帘出去时,晨雾正散。滩涂上黑压压跪了一片人,老的拄着拐杖,小的还在怀里吃奶,面前的布袋里装着麦种、咸鱼、甚至还有几枚磨亮的贝壳(岛民用来换盐的家当)。最前头的李三婶捧着块麻布,上面用炭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她说:“这是俺男人,王认得不?他说跟着您,死了也值……”
风突然紧了,把田横的衣袍吹得猎猎响。他望着那片攒动的头颅,突然想起田儋当年在狄县喊的“齐人当自救”,想起田荣在城阳城破时往自己脖子上抹刀的决绝——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像岛根的礁石,浪冲不散,刀砍不碎。
“都起来吧。”他弯腰捡起一袋麦种,麦粒硌得手心生疼,“粮食留着,孩子要吃。”
转身回帐时,他对田伯和齐平说:“备船。三日后,我去洛阳。”
第二日・帐外的剑声
田横没再提“降”字,但帐外的空气像浸了油,一点就着。天刚擦黑,帐外就吵了起来,是阿竹和齐平在争。
“你凭什么说王会降?”阿竹的声音拔尖,带着哭腔,“王昨夜磨了半宿剑,你没看见吗?”
“磨剑又怎样?”齐平的声音压得低,却更扎人,“到了洛阳,剑能当饭吃?我看你是被田横的‘气节’灌傻了,等汉军屠岛时,看你的剑能护着谁!”
田横掀起帐帘时,正看见阿竹拔剑——少年的剑是捡来的汉军制式,刃口卷了边,却被他磨得发亮。齐平吓得后退半步,手按在腰间的汉剑上(使者留给他的“信物”)。周围的门客围了一圈,没人说话,有人攥着拳头,有人低着头踢沙子。
“把剑收起来。”田横的声音不高,阿竹却像被烫了似的松手,剑“当啷”砸在地上。田横捡起剑,用拇指蹭了蹭卷边的刃口:“这剑是去年从汉军尸体上捡的?”
“是……”阿竹的脸红到脖子根。
“知道为什么卷刃吗?”田横把剑递回去,“汉军的剑只求快,砍软了就扔。齐人的剑要养,要蘸着自己的血开刃,砍石头不卷,砍骨头不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明天起,所有人练剑——不是为了打,是为了记着,怎么握剑才像个齐人。”
那天夜里,田横的帐帘没关。他坐在案前,田伯蹲在对面搓草绳(绑船用的),两个人都没说话,只听着帐外传来整齐的挥剑声——“喝!”“喝!”——像夯土的桩,一下下砸在岛上。
“王还记得田仲不?”田伯突然开口,草绳在他膝间转得飞快,“就是那个总爱唱《诗经》的书生,当年在历下城,为了护你突围,自己把汉军引到死胡同……”
“记得。”田横的指节在案上敲着,“他死前还在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他唱的不是黍稷,是齐地的麦子。”田伯抬头,眼里的光比星子亮,“王若去洛阳,别让齐人的麦子在你手里断了根。”
帐外的剑声停了,阿竹抱着剑靠在帐边打盹,嘴里还嘟囔着“俺家的麦子该割了”。田横望着少年汗湿的额发,突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跟着父亲在临淄城外收麦,父亲说“麦子要经三场雨才饱满,人要经三回难才立得住”。
他起身走到帐外,海雾又漫上来了,沾在脸上凉丝丝的。远处的礁石滩上,有个黑影在晃——是李三婶在烧纸,火光忽明忽暗,像谁在对岸眨眼睛。
第三日・潮水里的脚印
起程前的最后一天,田横去了岛最东头的礁石滩。那里的石头被浪啃得像牙,最陡的那块崖壁上,刻着田荣的名字——去年退守海岛时,他带着门客凿了三天才刻上去,字深三寸,灌了桐油,风吹雨打都褪不了。
“二哥,我要去洛阳了。”他摸着那些凹凸的笔画,指尖被硌得发麻,“你在城阳骂项羽的话,我还记得——‘齐人宁站着死,不跪着活’。可现在我若站着,五百人就得躺下,你说我该怎么选?”
浪拍上来,漫过他的靴底,带着咸腥气往裤管里钻。他想起田荣死时的样子——项羽的人把他的尸体吊在城阳城门上,肚子被剖开,里面塞满了草。消息传到齐地时,临淄的百姓哭了三天,连小孩子都知道“田相国是为齐人死的”。
“我知道你要骂我怂。”田横笑了笑,喉结滚了滚,“可我若死了,他们能活,齐地的人能多收一季麦子,这怂当得值。”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齐平。他手里捧着件新缝的褐衣,布是岛民凑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洗得发白。“王,换上吧,路上风大。”他的声音比前两天软,“我想通了,您去洛阳,不是降,是……是给齐人留条路。”
田横接过褐衣,摸了摸布面的毛边:“你不怕跟着我送命?”
“怕。”齐平低头踢着石子,“但更怕后人说,当年田横赴死,身边连个递剑的齐人都没有。”
黄昏时,岛民们把最好的船拖下了水。那是艘三桅船,船板是前年从沉掉的汉军粮船上拆的,被岛民们用桐油擦了几十遍,亮得能照见人影。田横站在船尾,看五百门客跪在滩上,像一片被风吹弯的芦苇。
阿竹突然站起来,捧着那柄家传剑跑过来,剑鞘上的“齐”字被他用布擦得发亮:“王,带上这个!您说过,剑在,齐人在!”
田横没接,把剑按回少年手里:“你替我拿着。等麦子熟了,磨把新剑,刻上‘阿竹’的名字。”
潮涨起来了,水漫过滩上的脚印,很快就冲得无影无踪。田横望着越来越远的岛,突然想起李三婶今早塞给他的海菜饼,饼里夹着颗晒干的麦粒——“王,带颗种子,到哪儿都想着家。”
船帆鼓起来时,他对着海岛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雾又开始聚了,像要把整个东海都裹进去。
第四日・麦香里的血痕
马车碾过齐地边界时,田横突然掀帘。道旁的麦子快熟了,金浪滚到天边,和记忆里临淄城外的麦田一模一样。赶车的老汉是本地人,见他望着麦子发怔,忍不住搭话:“客官是齐地来的?这麦子,去年遭了兵灾,能长起来全靠天爷赏脸。”
“兵灾?”田横的指节捏紧了车辕。
“可不是嘛,”老汉啐了口唾沫,“韩信那狗娘养的,在潍水杀了三天三夜,血流得把河水都染红了,麦地里的尸身,到第二年春耕还没捡干净……”
田横猛地闭上眼睛。潍水之战的画面撞进脑子里——田广被汉军箭射穿胸膛时,嘴里还喊着“三叔救我”;三万齐兵掉进韩信挖的陷阱,惨叫声盖过了浪声;他自己被亲卫架着突围,靴底沾的血,三天都没蹭掉。
“王?”齐平递过水壶,见他脸色发白,“是不是想起潍水了?”
田横没接水壶,从怀里摸出那颗李三婶给的麦粒,麦粒被体温焐得温热。“那天突围后,我在麦秸堆里躲了一夜,”他声音发哑,“听见汉军在砍俘虏的头,每一声,都像砍在齐人的骨头上。齐平,你说,我那时若死了,是不是就不用看后来的事了?”
齐平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底——那是汉军制式的靴子,是使者给的。“王若死了,齐地早成了汉军的马场。”他突然脱了靴子,光着脚踩在滚烫的黄土上,“这鞋穿着硌得慌,还是齐地的泥舒坦。”
傍晚投宿时,客栈老板认出了田横的齐式冠帽,偷偷塞给他一坛酒:“俺爹当年是临淄的兵,说田相国总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伤兵。这酒,是俺家存了三年的齐酒,您带着路上喝。”
田横把酒坛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滚烫的烙铁。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他摸出那枚麦粒,在帐上划了个“齐”字——划到第三笔,笔尖突然断了,像谁在暗处,狠狠掐了他的手。
第五日・中原的风
进入中原腹地后,风里的麦香淡了,多了些尘土味。田横总觉得这风刮得别扭,不像齐地的海风,带着潮气,能把人的心事泡软。
“前面是定陶,”齐平掀帘看了看,“当年项羽在这儿杀了宋义,才算真正掌了楚军的权。”
田横想起那年在楚怀王帐下,刘邦和项羽还称兄道弟,他和田广作为齐使,曾与刘邦在帐中喝酒。刘邦喝多了,拍着他的肩说:“田兄,等天下定了,你我共饮临淄的酒!”那时的刘邦,眼里还有点草莽气,不像现在,连赦令都写得像把软刀子。
“他说的‘共饮’,原是让我跪着喝。”田横冷笑一声,从包袱里翻出件旧衣——那是田儋的战袍,袖口磨破了,却还留着当年反秦时的刀痕。他把战袍铺在膝上,用手指沿着刀痕摸:“我哥当年总说,人活一辈子,就像这战袍,破了能补,但若被人踩在脚下,补得再齐整,也没了筋骨。”
路过一处驿站时,撞见几个汉军士兵在抽打一个卖瓜的老汉。田横让马车停下,齐平要上前理论,被他按住。“看看,”他低声说,“这就是刘邦的天下——他能让士兵打百姓,就能让齐人当牛做马。”
那老汉被打得满脸是血,却死死护着筐里的瓜:“这是给俺孙子留的……”田横突然想起阿竹,那孩子总说“等打完仗,要种一亩地的瓜”。他摸出腰间的玉佩(齐国王室的旧物),扔给士兵:“放了他,这玉佩够买十筐瓜。”
士兵掂着玉佩走了,老汉对着马车磕头,田横却催着赶车——他不敢看老汉的眼睛,怕从那里面,看见齐地百姓的影子。
第六日・尸乡的刀痕(公元前202年秋)
离洛阳只剩一日路程时,刘邦又派了使者来。这次的使者是个宦官,说话尖声尖气:“陛下说,田公若肯快些,到了洛阳,先赏千金,再封万户侯。”
田横盯着使者腰间的玉带,那玉上的纹路,像极了潍水岸边的血痕。“回去告诉刘邦,”他声音冷得像冰,“我田横不是来要赏的,是来告诉他,齐人还有口气。”
使者走后,齐平突然哭了:“王,您何必呢?忍过这一时,或许……”
“忍到什么时候?”田横打断他,从行囊里翻出块干硬的麦饼,是阿竹塞的那半袋里剩下的,“你嚼嚼这个。”
齐平嚼了一口,硌得牙疼。“这是齐地的麦子,”田横说,“它长得糙,嚼着硬,但磨成面,能养活人。汉人的米细软,可吃多了,骨头会酥。”
夜里歇在尸乡的驿站,田横让齐平去买些齐地的粗布。“明天换衣时穿,”他说,“我要让刘邦看看,齐人的皮肉里,裹的是粗布养出来的骨头。”
睡前,他对着铜镜梳头。镜里的人,眼角的皱纹比出发时深了,像被这一路的风,犁出了沟。他想起郦食其——那个辩士当年说降齐地时,也曾对着铜镜夸海口:“田相国,不出三月,我保齐地安稳。”可后来呢?韩信的兵杀过来时,郦食其还在临淄的驿馆里,捧着田横送的齐酒,说“这酒烈,像齐人的性子”。
“我烹了他,不是怕他辩才,是怕齐人信了‘安稳’二字,忘了怎么握剑。”田横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