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田横•五百士:东海十日(小说)
【1.第一日】•——晨雾里的铜印
(公元前202年八月二十四辰时)
天还没亮透时,田横就醒了。
帐外的浪声比往日沉,像谁拖着铁链在走路,潮头拍在礁石上的闷响,裹着晨雾飘进帐里,冷得像细针扎在脸上。他摸了摸枕边的剑,剑鞘上的“齐”字被汗浸得发乌。这是他第三夜没睡实了,那天,刘邦的使者带着铜印前来登岛时,那枚镶金的“汉”字国印,在火把暗淡的光影下晃荡隐现,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翻了个身,身下的苇席硌着旧伤——那是去年守即墨时,被汉军的箭刺的,阴雨天总疼。
这一晚才睡了几个时辰?躺下睡不着,辗转反侧好歹睡着了,海浪又来打扰。几天来,田横的梦里都是吵闹不休的海浪声,他心里烦透了——活了半辈子,怎么现在的海变了么?梦里不是浪头就是雾霾,以前从没觉得。他长叹一声,他脑中、心里,这些天全是“刘邦”两个字,绕得他透不过气。
海岛上,天亮得总是晚些,晨雾浓得化不开,像要把整个岛裹住。这里面,似乎含着隐隐的阴谋和危险。
浓雾把帐帘渗得湿冷,他眼盯着帐顶,脑子里全是刘邦的脸——那是张带着算计的脸,当年在楚怀王帐下,他就见过刘邦用笑脸换人心,如今这笑脸,该对着齐人了。
“王,喝口热粥吧。”帐帘被掀开,少年阿竹端着陶碗进来,手还在抖——碗是齐地常见的三足陶碗,碗沿有两个小耳,里面的海菜粥飘着咸腥气,是岛民凌晨摸黑捞的小海菜,菜梗上还沾着细沙,阿竹怕烫着田横,特意在碗底垫了层麻布。
阿竹左额的疤在晨雾里格外显眼:去年守即墨南门时,汉军的箭刮擦着他的头皮飞过,血当时就糊了眼,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他却死死咬着牙没退,直到田横带人从侧翼杀进去,他才得救。后来他还哭着说:“王,我不能退,退了齐地就没了!”
田横接过碗,没喝,目光落在阿竹发抖的手上:“昨天那个刘邦的使者,说‘降者封王’?”阿竹的指甲掐进掌心,犹犹豫豫地说:“他……还说……‘不降则屠岛’。王,咱们跟他们拼了!岛上还有七十把能用的剑,礁石缝里能藏人,我……”
“拼完呢?”田横打断他,把粥推回去,粥碗在案上磕出轻响,“你去告诉岛民,把孩子和女人藏进后山的溶洞,男人备好渔船和家伙,若事急,往朝鲜方向划。”
溶洞在海岛后山最深的石缝里,去年大旱时,岛民就是在那儿存的淡水,田横特意去查过,能藏下三百多人,洞口还能用野草遮着,汉军找不到——他早就想好了退路,却没敢跟任何人说,怕寒了弟兄们的心、软了他们的意志。
阿竹的脸唰地白了:“王……要……要——降……么?”声音有些胆怯颤抖。
“我没说降。”田横温和地看他一眼,站起身,帐帘的缝隙漏进一缕雾,刚好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他比阿竹大二十五岁,此刻看少年瞪圆的眼,倒像自己是要被护着的人。“去叫田伯和齐平来,再让赵二把亲卫们的行装先理着,说我有话说。”
田横的白发,是去年在海岛变的。那一阵,门客们接连病死或战死,他守着坟地哭了三天,再抬头,鬓角就白了一片。这一簇白发,似乎凝结、附丽了“齐国的魂”。
阿竹转身时,帐外传来马蹄声——是赵二的枣红骟马,鬃毛垂到脖颈,马背上的黑皮鞍磨出了白印。赵二在帐外喊:“王!亲卫们都醒着,您要是有吩咐,弟兄们立马就动!”
田横抬手应了声“知道了”。想起刘邦,他又气不打一处来。现在,他吃饭时想起刘邦的铜印,挥剑时想着刘邦的“屠岛”威胁,连夜里听浪,都像听见刘邦的笑声从雾里飘过来。
阿竹走后,田横等着田伯和齐平。他叹了口气,摸出怀里的麦粒——是昨日李三婶塞给他的,麦粒硬得像铁石,沾着岛民的体温。他捏着麦粒搓了又搓,心里烦得发慌:活了半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两难,战是死,降也是死,可我死了,五百个弟兄、满岛百姓怎么办?他想,这辈子没怕过谁,可现在怕了,怕的不是死,忧心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五百门客、满岛百姓跟着他死。
没等多久,田伯掀帘进来,靴底沾着草叶,手里还攥着根枯树枝,是从坟地折的——他定是又去后山的坟地了,那里埋着二十七个门客,去年韩信攻齐时,他们守在海岛西侧的礁石滩,最后只剩三具能辨认的尸体。想到这里,田横心里一阵疼痛像刀剜。
他想起那些门客临死前喊的“齐人不死”,心里惭愧、懊恼极了。二十七个弟兄,有跟着他打秦军的老部下,有刚成年的小伙子,最后却连全尸都没留下,他这个“王”,没护住他们。想起这些,他的胸口如撕心裂肺、痛得揪心!
“王,”田伯的声音比平时更哑,“姓刘(邦)的那铜印不能接。田氏三代在齐地称王,不是为了给汉人当狗。”
他今早去坟地时,在每个坟前都撒了把麦粒,说“弟兄们,王要去洛阳了,你们在地下护着他”。现在说这话时,他手还在抖——他怕田横真的接了铜印,怕对不起地下的弟兄,辜负了大齐国的万千百姓。
齐平跟着进来,他是门客里少有的读书人,袖口总别着支麻杆笔,笔杆上缠着细麻绳防滑。“田伯此言差矣,”他把竹简往案上一摊,竹简是青竹削的,用麻绳捆着,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刘邦势大,天下已定,咱这小岛弹丸之地,守不住的。不如先应下,到洛阳见机行事——当年韩信能从胯下钻过去,王,为何不能忍一时?”
“你让我学韩信?”田横突然拍案而起,陶碗里的粥溅出来,烫在手上也没缩回。“他钻的是市井无赖的裤裆,我要跪的是杀了田广(田横的侄子,前齐王)、烧了国都临淄的仇人!齐平,你摸着胸口说,潍水(潍河)上漂着的三万齐兵尸体,答应不答应?”
田广是田横二哥田荣的儿子,去年田横辅政时,田广被推为齐王,后因韩信突袭,田广战死——田横看着田广长大,比亲儿子还亲,当年田广的尸体被扔在潍水里,他找了三天都没找到全尸。率亲卫冒死打捞,仅寻得一块染血的衣袍,现藏于帐中木箱。现在想起来,心口还像被刀割。
齐平的脸涨成紫猪肝色,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却毫不示弱:“王,要杀要剐随你,可五百门客的命……”两人的脸都硬得像铁,谁也不肯让步。
“命”字没说完,帐外突然乱起来。阿竹一头撞进来,手里攥着块撕碎的帛书,帛书边缘还沾着岛民织的麻布线头:“王!岛民们……把家里的存粮都堆在帐外了,说‘门客饿肚子,齐人没脸’!还有这个,是李三婶让我给您的,她说她男人(随田横征战时牺牲)托梦给她,让您千万别认输……”
帛书是岛民手工织的粗麻布,上面用炭写着“齐人不跪”字样,歪歪扭扭,却刚健有力,布边还沾着岛民的汗渍,是刚织好就送过来的,阿竹攥得太紧,布角都皱了。
田横掀帘出去时,晨雾散了一半,阳光透过雾缝落在滩涂上,一束束亮得有些晃眼。他看见滩涂上黑压压跪了一片人,老的拄着枣木拐杖,杖顶包着铜皮;小的还在怀里吃奶,裹着灰白色的麻布襁褓;滩上的布袋和盆盆罐罐里,装着麦种、苞米粒、花生果、地瓜、豆子、咸鱼和鱼干,甚至还有几枚磨亮的贝壳——那是岛民用来换盐的家当,能吃的全搬来了!有的还在粮袋里夹了钱币。
最前头的李三婶捧着块麻布,上面用炭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炭痕还没干:“这是俺男人,王认得不?他说跟着您,死了也值……”
风突然紧了,把田横的褐衣吹得猎猎响——那褐衣洗得发白,领口缝着块补丁,是他妻子生前绣的一株麦子。远处的海滩上,赵二带着几个亲卫骑马巡逻,马队的影子在雾里晃。
田横望着这片攒动的头颅,突然想起老哥哥田儋当年在狄县喊的“齐人当自救”,想起田荣在城阳城破防时,往自己脖子上抹刀的决绝——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像岛根的礁石,浪冲不散,刀砍不碎,千年不腐。
田儋举事时,田横才十五岁,跟着哥哥在临淄城外杀秦军,那时候田儋喊“齐人当自救”,喊声震天动地;田荣死时,项羽把他的尸体吊在城门上,田横偷偷去抢,却只抢到一块染血的衣袍残部,现在还藏在帐中的木箱里,他摸着衣袍上的血痕,像摸着齐地的骨气。
“都起来吧。”他弯腰提起一袋麦种,用手抓一把仔细端量,麦粒金黄金黄的,硌得手心生疼,他以勿容置疑的口气说:“粮食留着,孩子要吃。”
他放下麦子,抬眼温和地扫视着众人,轻叹一声:“亲人们,谢了!谢老乡恩情!都散了吧。田横给亲们鞠躬!”他深深鞠了一躬,又双手合十频频轻晃着。
人们像没听见,仍然纹丝不动地跪着,晨雾里的身影,像一片扎在滩上的麦秆捆。
田横无奈,一再请老乡们起身,对他们反复摆手,吩咐他们回吧。然后,和身边的田伯、齐平转身回帐。刚掀帘,他就对两人说:“备船。三日后,我去洛阳。”
田五拉着阿竹,仍然蹲在雾里,声音发哑:“你没看见,王,刚才攥麦种的手吗?指节都白了,他是怕咱们跟着送死,才故意没说软话……”
阿竹擦了擦眼泪,攥紧了手里的剑:“俺知道,王是把苦自己咽了。他什么时候说过软话!”
帐外的潮声又响了,比刚才急了些,赵二的马队从滩上走过,亲卫们手里的齐地小旗(红布墨字)在风里飘,像一团团烧着的火苗。阿竹蹲在帐旁,正帮田横擦那把枕边的剑,剑鞘上的“齐”字,被晨露浸润得发亮。
【2.第二日】•——帐外的剑声
田横没再提“降”字,但帐外的空气像浸了油,一点就着。天刚擦黑,帐外就吵了起来,是阿竹和齐平在争。
帐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田横手里的剑——他昨天晚上磨了半宿剑,剑刃亮得能照见人影,却没敢让帐外的人看见,怕他们跟着担心。
“你凭什么说‘王’会降?”阿竹的声音拔尖,带着哭腔,“‘王’昨夜磨了半宿剑,你没看见吗?”
阿竹攥着剑鞘,他想起昨夜路过田横帐外,看见帐里的灯亮着,还听见磨剑的嚓嚓声。他知道王不会降,可齐平的话像根刺,扎得他难受。
“磨剑又怎样?”齐平的声音压得低,却更扎人,“到了洛阳,剑能当饭吃?我看你是被田君罢了的‘气节’灌傻了,等汉军屠岛时,看你的剑能护着谁!”
齐平的声音里带着急,也带着怕——他不是真的觉得王会降,是怕王的“气节”害了五百门客,怕齐地真的没了。
田横掀起帐帘时,正看见阿竹拔剑——少年的剑是捡来的汉军制式,刃口卷了边,却被他磨得发亮。齐平吓得后退半步,手按在腰间的汉剑上,这剑是刘邦的来使留给他的“信物”。周围的门客围了一圈,没人说话,大都惊恐地一齐盯着他俩看,有人攥着拳头,也有人低着头踢沙子;看见田横出来了,有些人偷偷看田横,想了解王的态度。
“把剑收起来。”田横的声音不高,阿竹却像被烫了似地松开手,剑“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田横弯腰捡起剑,用拇指蹭了蹭卷边的刃口:“这剑,是去年从汉军尸体堆上捡的?”
“是……”阿竹的脸红到脖子根。
剑刃上还留着汉军的刻痕,是制式剑特有的标记,田横摸着眼熟,想起去年在潍水一战,就是这样的剑,杀了无数自己的齐兵,他的拇指在刻痕上蹭了蹭,像在摸弟兄们的伤口。
“知道为什么卷刃吗?”田横把剑递回去,手指轻轻敲了敲剑鞘,声音脆得像敲礁石。“汉军的剑只求快,砍软了就扔。齐人的剑要养,要蘸着自己的血开刃,砍石头不卷,砍骨头不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明天起,所有人练剑要想着——不是为了打,是为了记着,怎么握剑才像个齐人。”
说完,他继续端量每个人的脸,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断了胳膊的、有瘸了腿的、有掉耳朵的、有只剩一只手的、有瞎了一只眼的……真TM的,这些都是刘邦、项羽的功劳!他们是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没一个人退缩!他突然觉得,齐人的骨头,没软,像铁一样硬!齐人的骨气,没断,还在这些人眼里亮着、闪着。
那天夜里,田横的帐帘没关。他坐在案前,田伯蹲在对面搓草绳,准备绑船用的,草绳在田伯手里转得飞快,每搓一下,就往绳里塞一根细竹条——这样绑船更结实,他想:王去洛阳,船得结实点,才能平安回来。竹条是从后山砍的,还带着潮气。两个人都没说话,只听着帐外传来整齐的挥剑声——“嚯!”“嚯!”像夯土的桩,一下下砸在岛上。
“‘王’还记得田仲不?”田伯突然开口,草绳在他膝间快速拧着,“就是那个总爱唱《诗经》的书生,当年在历下城,为了护你突围,自己把汉军引到死胡同……他自己……”田伯哽咽,说不下去了,“他……他……把自己……的命……丢了!”说完,用手抹眼泪。
“记得。”田横也红了眼圈,手指在案上敲着,节奏跟帐外的剑声合在一起,像齐地的冲锋鼓点,“他死前还在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田横看着案上的竹简,竹简是田仲当年写的《齐地风物记》,上面记着临淄的麦田、即墨的海,现在还留着箭孔,是田仲突围时护着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他唱的不是黍稷,是齐地的麦子。”田伯抬头,眼里的光比星子亮,“王若去洛阳,别让齐人的麦子在你手里断了根。”他眼里仍然闪着泪花,他知道田横的苦,也知道齐人的根在哪——在麦种里,在剑上,在每个齐人的骨血里,他不能让这根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