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滚蛋吧,那纸花(散文)
早晨八点,彳亍在乡镇街道。大路平展,阳光轻洒,微凉清爽,行人寥寥,只有丝瓜蔓一路高歌,爬向树梢,攀上屋顶,黄色的喇叭状花朵,朝天可劲地吹啊吹,丝瓜乌绿壮硕,在繁密的叶子间轻轻晃动。一路走来,街上最多的是名字大得吓人的食堂:川渝人家,金三角大酒店,赵家食府……对了,还有三步一个五步一家的纸活店。
竹篾扎的花圈架,瘦骨嶙峋地靠墙立着,大红大绿的纸花在风中窸窸窣窣。孩子去了城里,青年去了城里,只把老人和死亡留给了乡村。
我喜欢跑步。整整一个冬季,每日早起,陪伴我的有:严霜,星光,凛冽。早操前,跑完2000米,接着和学生一起跑步做操。口罩期间,我乐跑不辍。三八节,写打油诗自嘲:“隔离不隔跑,丫丫起得早。每天十五圈,还是没瘦了。”
但也是从那天开始,膝盖开始持续疼,微微的,似乎有个东西在那里别着,很不舒服,上下楼和跑步时感觉很明显。我继承了母亲对疾病的忍耐力,能不看尽量忍着。去医院,于我,如赴刑场,似上杀坊。
腿疼,热爱的跑步,放弃;上下楼,慢行。
口罩后三月底开学,宿舍在六楼,办公在教学楼五楼,两栋楼,呈巨大的“U”型。我带高三课,兼任班主任,每日巨大的“U形池”中五六趟地跑。备战高考,全力以赴。腿疼那事,滚一边去。
暑假细雨,在马家德义村偶遇一位叫赵长民的老者。我穿着中裤,他盯着我的腿说:“咦,你看你的膝盖,都肿成啥了?天气晴了,我为你针灸。”我笑笑:“不要紧,这两年流行‘抱粗腿’‘大长腿’,我这壮腿——自备。”是讳疾忌医,还是麻痹大意?我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
但这腿疾,我不以为意。
8月2日,晴空朗日,老梁硬拽我去北关桥下冯玉杰大夫处,那是县上著名的骨科大夫。当我撩起裤腿,冯大夫问:“咋不早点看呢?”
细细的银针,一根根,轻轻扎,慢慢拧,没感觉,只是最后一根针上去时,有点麻。看着针如刺猬,扎在膝盖上下,有点惊奇。
“我左腿疼,你怎么扎右腿上了?”我傻傻地问。
大夫笑了:“你的右腿其实更严重。”
五分钟后,大夫为我的左腿也扎了五根针。
针灸好玩,遂拍照,发闺蜜。
大约三分钟后,风云突变,突然想吐。
“老梁,我想吐。”我说话时,丈夫直接跑来。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感觉过了好久,我才醒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我在哪里?在哪儿睡着了?怎么这样累?”一两秒后,意识到自己在诊所。
娘的腿,我晕过去了!
银针拔光了,什么时候拔的?不知道。
接着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脸往脖颈漫股子往下淌,纸巾擦不及。老梁不断地给我擦,一脸紧张,不停地问:“你还难受吗?”我赶紧安慰他,没事没事。
医生为我量血压,测血压,都略低。“你晕针了,不怕啊!”他低声安慰。
还是难受,我在诊所的床上躺下,天旋地转。
十几分钟后。起身转转,对着花园,一阵狂吐,排山倒海,早晨吃的东西顺着口腔、鼻腔喷涌而出。漱口,走几步,再吐,感觉胆汁都吐出来了,嘴里只有苦。
“我晕过去了多久?有半个小时吧。感觉时间很长很长。”我问老梁。
“不到两分钟。吓死我了,你翻白眼,两条腿在空中乱蹬。”他惊魂未定。
回家,浑身没劲,面条一样软,躺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心想:“人死太容易了,一刹那的事。”再看膝盖,神奇的事出现了,左膝盖的肿消了,一层松松的皮缩在一起,呈黑色,这才明白肿得很久了。一对比,才发现,右腿比左腿粗了一大圈。
针灸失败,但效果明显。医生让不要再来了:“你的体质不适合针灸。”
三天后去医院,挂号,拍片,大夫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仔细看着片子,下着结论:“滑膜炎,关节炎,还有一些积水。吃药,少动,多休息,最少三个月,才能见效。四十五了,该注意身体了。”
十几天后新高一就要开学,我得赶紧给年级部领导打招呼,我不能继续当班主任了。
突然很熬煎。
工作整整27年了,一直都是学校分什么工作我干什么,我不会讨价还价,也从未争长论短。我热爱我的工作,我是个农家女孩,没有背景,相貌平凡,我走到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他们尊敬地称呼我一声“赵老师”,夸我的书教得好,这都是认真工作带给我的尊严。我一直鄙视那些工作挑三拣四的人,可是,今天我也要和他们一样了,我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我很犹豫。
老梁突然间发脾气了:“家里两个老人,指靠着我。咱一个娃,还在外省。你真的腿疼上不了楼,我背得动你吗?”
我舍不下脸,下不了那个决心。可原本疼的左腿肿消后,膝盖关节像瘦了的腿在宽大的裤子里打晃,右腿开始持续疼。
我硬着头皮,去找领导。分头说了情况,领导很关心,询问情况,推荐医生。万分感动。
一个爱跑爱跳的人,突然歇下了,自己不适应,旁人也好奇。开学了,熟识的人问我:“你咋不带班了?”我笑着解释,挺尴尬,觉着自己像祥林嫂。最难过的是那些不以为意的眼神,带着寒意,捎带着怀疑:“你都是运动健将呢?腿疼?谁信?借口。”
索性闭口。地主见不得长工歇一会。
其实,紧张的工作,失眠症已经困扰我十二年了。四十五,鬓角的白发,醒目刺眼。给谁说呢?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今天,在寂静的小街看着花圈上的那些纸花,突然想起小时候过丧事。老人死,唢呐吹,孝子哭,小伙伴不管不顾,偷着摘纸花,拿在手里玩,争抢着,炫耀着。贫穷的日子,纸花是玩具。可主人看得紧,纸花难得。后来人埋了,我给牛割草,无意间来到了坟场,坟头花圈鲜艳,荞花雪白,四周空荡,一片寂寥。我落荒而逃,没摘一朵纸花。纸花,是假花,是给亡人的花,尽管它们那么鲜艳。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独自一人在旷野里看见纸花那瞬间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畏惧。人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千千万万个瞬间。
今天,看见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纸花,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工作的业绩,他人的评价,同事的看法,都跟眼前的纸花一样,看着花花绿绿,其实都是对生命的祭奠,而非对生命的珍爱。
滚蛋吧,那虚无的纸花。我要做一株活泼泼的山花,在自己人生的田野里恣意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