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绵槐(散文)
绵槐,诗意一点的名字叫“紫穗槐”。不过,我还是喜欢“绵槐”这个名字。就像叫发小的名字,总是喊乳名。有人把“绵槐”写作“棉槐”,难分正误,我还是喜欢这个“绵”字,似乎表达着某种感情方式。
一
多少文字里的故乡,在村口,都是站着一棵大槐树。最著名的是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那是移民者心中永远最亮而又最古老的风景,是绵延不断的根系。我的故乡,村庄没有乔木大槐树,而山坡,沟边,地堰,有的是绵槐。
也有刺槐,都相约长到了沟壑崖上,而绵槐则装饰着田野,真不负那个“绵”字,绵绵有情,软软生意。
一般说的“槐”,多指乔木,高大粗壮;而绵槐是灌木,墩生丛长,有点像现在城市绿化带上的冬青,但看起来更放肆,更蓬勃。
春风草木绿,而能够不辜负春风的就是一团团的绵槐。三四月间,绵槐就泛绿抽芽,不几天,就窜出一道道绿枝,从地上射出绿光,我的乡亲给绵槐的名字是——绵槐条子,条子是鞭子的意思,我觉得可能存在诗意,是鞭子抽打了春天春风,唤醒了蓬勃的气息。如果说,玉兰树花是“东风第一枝”,而绵槐则应该算是“东风第一绿”。
冬去雪融,土地松软。我还记得,生产队要组织劳力干上半天的“插槐”的活。统一将垛上的绵槐条子用铡刀切成半尺长短的条子,两人一组,一人以镢头开窝,一人扦插,然后用镢头钉进土里。多选择山礓薄地处,它不择土壤,不计优渥,扦插之后,90%的会成活。假以年月,绵槐便成了山野的一道绿景,也为队上的生产带来很多实惠。
因绵槐,懂得点“槐”植物学。我老家邻村也有国槐、洋槐、龙爪槐、皂荚槐、藤子槐等,灌木的槐也叫“紫穗槐”,它的花期自五月始,可断续到九月。槐花成穗,紫色浓郁,绿色紫色,造色饱满,呈现一派浓郁的景象。
二
绵槐条子初长出时,很嫩,很脆,一折便断,绵槐条子很多,我们小孩子也不在乎是否是破坏,折断的条子放到舌尖上,一舔微酸,但不敢食其汁液。从前,过春节,或者在入学时,母亲都要给孩子的额头“点红”,用的是蒸大饽饽的红色颜料,可食用。寓意是辟邪纳福,吉祥如意。大人们说这才叫“印堂发亮”,是运势好的意思。这些乡俗文化,我们并不上心学习,而看到绵槐条子滴出的紫色液汁,便觉好玩,孩子们就互点紫色,叫“红得发紫”,甚至恶作剧,满脸都点遍,大家叫“麻子脸”,事后才知,洗不掉,需要几天才淡去痕迹。紫穗槐,是那时山中最有颜色的植物。当然,我们也有想法,如果女孩子跟着我们,一定给她点一个“美人痣”,只是很怕女孩子有哥哥,少不了一顿训斥,甚至扭胳膊放风筝(一个轻微的惩罚游戏)……
七八月,学校放假。我从绵槐条子上就可以获得一笔回报了。那些年赶上国外收购绵槐叶子,工序是晒干,粉碎,袋装,卖给采购站,据说是要提炼什么东西。绵槐叶子,有序排在条子上,不像刺槐,一撸就扎手,绵槐很绵柔,不用爬高,用不了几丛,就是一嘎啦包(装草的工具),一夏弄个十斤八斤不成问题,只是每斤价钱比刺槐叶子便宜,加上要粉碎工钱,一斤不过一毛钱。块儿八毛,在那时是孩子的一大笔收入,买笔本的钱就差不多了。上学了才知,绵槐叶子含有丰富的抗氧化物和碳水化合物,是制药的原材料。
秋天有秋假,我们都盯上了绵槐种子。绵槐种子要比别的槐树种子大,就像南方的长粒米,成色饱满,多为棕黑色或褐黑色。我们一般叫“槐米”,是否可煮槐米饭,没试过。种子来钱快,一天抢着撸,起码也有个十斤二十斤的收成,价钱可以蹦到两角。这部分是大钱,不敢独吞,一般交给母亲,要补贴家用。母亲少不了夸几句,大约是“我儿懂得过日子”,“我儿帮得上家了”,男儿养家,这样的观念,可能都是从小来自母亲们的语言熏陶吧。养家才知柴米贵,爱家才关注山中那些可卖钱的东西。爱自己的故乡,爱上一座山,总是有原因的,再怎么穷的故乡,再怎么贫瘠的山,都会为热爱的人提供资源。我从电视上看到有“悬崖村”,那些人为何不肯搬下来,既有恋恋不舍的情感,更有取之不竭的资源,习惯了这种生活。一草一木,在热爱生活的山里人眼中,都是亲切的。
三
而且,一草一木,在山里人手里,都能变成宝。搞大集体那些时日,我们生产队靠着绵槐条子,有了不一样的生活。队上的篓筐等农具,都是绵槐条子编织的。我还记得,抬筐(用来抬农家粪),牲口驮子(架在牛背马背上的驮筐),大小不一的仓底(用来围粮囤的物件)……太多都是绵槐条子的杰作。那年月,就连每家的小推车上的车筐,也是队上分配的,外队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甚至靠近我们队上的几乎人家都要求迁队入我们的生产队。那时,没啥新闻,这是全村的大事,我们队也跟着名气大震。尤其是,队上的青年娶媳妇,更容易了。“瞅一瞅,全村十个队,嫁到一队筐篓不用愁”,这是当时人编的顺口溜。发展农经,走向富裕,这才是摆脱困境的方向啊。
老家盖民房,有用高粱秸“扎把子”覆盖在房盖上,再抹泥苫草或盖瓦,而我们队盖房子,农户都是提前积攒绵槐条子,到时候编织“绵槐铺”,类似“把子”,往房盖上一铺,耐久省事。新媳妇看新房,也问是不是“绵槐铺”,新房外貌漂亮,也要讲个“内秀”。别嫌新媳妇挑剔,人家那可是个“内行”。这是那时的审美观,和今天比大不同。
我们队上,一旦遇到下雨下雪的日子,也能挣工分。社员齐聚饲养室,摆开阵势,“编条子”,也有搓绳的行当。外队的人羡慕得很,每年多挣好几十个工分。但那时真没人算就那么一湾水,有人多舀了几勺子,别人就要少舀几瓢。不过,那一代人,倒是学会了“编条子”的手艺。可惜我高中毕业没赶上,几个月后就做了会计,统计分数,撂下了真本事。
我倒是知道一点“编条”的乡俗文化。我们队上的人,几乎都可以拿过条子编筐编篓。后来,也编柳条篓子,“雪白的饽饽(馒头),柳条篓,再丑的馒头,也拿出手”。使用柳条,要沤制去脆性,要去皮,露出白色的木质,编出的篓子才够漂亮。那时送饭上山,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柳条篓子。还有,编筐编篓,全在收口。这是诀窍。当然,编一个提梁也不容易。完美的“收口”,其寓意多么深刻啊!为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是不负此生。完美的“收口”,对于每一件事而言,也是善始善终,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如今,人们在编织着自己的梦想,可能一路上,失去也不少,坎坷也很多,但要拾起一个完整的梦。这门手艺,现在没有几人会的,应该成为“非遗”,特别是在提倡环保的年代,减少塑料袋的使用,还有着重要的意义。现在回老家,路上还可见女人们拎着篓子进园摘菜的,依然保持着农耕生活的样子。这是生活的坚持,也是智慧。返璞归真,才是最美。
遇到我曾经的小学同学,已经成了老妪,拐着篓子从菜园出来,我找话说,问她怎么不带一个塑料袋,她笑说,总觉得不像在农村过日子的人。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怀。往事如风,风吹走的是尘埃,留下的是干净和淳朴。
队上曾经申请公社,将剩余的筐篓摆到集市上出售,其实,也不是什么剩下的,队上想沾副业的光,公社批了,只能在公社驻地的集市上出卖。倒是给队上增加了收入。搞社到分地单干之间,我们队上的每年还有额外的收入,劳动日也稍高,不过没有超过八角钱,其他队的劳动日六角左右,那时,多一分,都值得骄傲和自豪。
我对篓的情感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亲切”,亲切得让我见了想拎起,想抱着。我求学的第一年放寒假回家,母亲搬过梯子,慢吞吞爬上,摘下那个挂在梁头上的篓子,是绵槐条子编的篓子,很大。原来是村里分给每家的小国光苹果,母亲一个没吃,说让我掂掂份量。我抱住篓子,眼圈跑着泪花,这个份量,很重,重如千斤,是母亲的恩情。这个镜头,一直是我难忘的特写。那个篓子,就是母亲编织的,她编织了一段母子情深的故事。
四
闲下来,我想起和筐篓有关的一段往事。
1976年,我有过一段从事供销商业的经历。我曾被派往管理集市,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尽管有集市经济形式,但买卖的商品,都是有限制的。最大的干预,就是卖鸡蛋。我想到母亲曾经靠着卖鸡蛋,度过了艰难的日子,心中很抵触,但还是要服从大局。我走进集市的口子,那些摆摊的人就慌乱起来,他们都盯着像我这样的管理者,生怕被逮住。
那个集市叫“西岚集”,入口是卖筐篓马扎板凳锅圈笤帚等农品,那些卖主,也都是农村的小手艺人,卖这些,就是搞个零花钱,也根本无法撑起一个家的经济。并未安排我干预这些,但人们看见我,还是很恐惧,我的笑,可能在那时就是一把刀,我想摸摸那些千编万织的筐篓,体验一下那份亲切,却不能。
要做违背自己情感的事情,是多么别扭!那时“阶级”这个词很敏感,我甚至想,我必须要背叛我的“阶级”吗?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骨子里还是“赶集阶级”,所处已经决定了我的“阶级”。一个畸形的经济与社会形态,带给我们的是很多思考与解惑,让人更加珍惜当下的正常。尤其是看到那些前一刻还是笑脸的样子,后一刻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如临大敌,我不忍看,故作趾高气昂的样子,装作熟视无睹。那时,我学会了编一个理由——“没看见”。假如领导问我。
那时,母亲还活着,回家免不了絮叨这些事儿,母亲说,都不容易。她再没有说什么。
现在,山草山木,都处于自然生长的状态,人们不再年年砍伐了。绵槐,看起来是灌木,但根系发达,对保持水土有着无可取代的作用,特别是在防风固沙固土上,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个季节,回到故乡,山地梯田的地堰上,一团团,风景独特,就像画家堆聚的绿彩没有泼开,浓浓的,为一些鸟儿栖息提供了绿巢。经常在老家村东的公路上跑车,看到路边的风景越来越精致,曾经的荒山——大小砚山,变成了“砚山生态园”,而那些装饰土地的团团绵槐还在,被保护下来。看来,和我有着一样审美的人很多呀。诗人元好问写《江城子》有句曰“商岭东来三百里,红作阵,绿成堆”,借他的“绿成堆”形容老家的绵槐绿,真恰切啊!
生活方式的改变,让绵槐等很多树木得到了休养生息,其功能由实用转变为生态养护。这是时代的进步,是生态理念和智慧,给这种植物带来的新生。
我喜欢这个“槐”字,便觉得每一个故乡都不能没有槐,“怀思”,“槐思”,这样的谐音,之间有没有联系,不知。国人之所以喜欢槐,是因为它是“百木之王”,有着不屈不挠的性格,尤其是,可以寄托怀念家国的美好情怀。在汉语里,家乡也叫作“槐乡”,其蕴意和桑梓相同。
古诗人吟:“槐花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紫苔。”不知是不是写紫穗槐的句子,我喜欢那种把“紫苔”印在每一山的景象。
还是错过了绵槐开花的日子,紫烟飘满山,阡陌蒙紫尘。待明年,我去看。
2025年8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