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总会赶上一场雨(散文)
有两句话说在前面。老家人说,老天爷不能饿死瞎眼的家雀,太阳不能晒死壮连杆子。“壮连杆子”是老家称向日葵的说法。二者,都带着顽强的生命力,在死亡的边缘,还是有机会活下来。家雀和向日葵,都心存执念,在等待闻一粒米的香,等候一场天晴雨。
一
离开庄稼地,已经大半辈子了。却每见田园田野,我还是当作最美的风景,关注着庄稼的长势,想着“风调雨顺”这个农业吉祥语。
去年,从内蒙古赤峰出发奔翁牛特旗,一路逢雨。那是秋末的日子,走这条路,我是想看看声势不凡的油葵田。妻子说,好收成了,来这么一场雨……言外之意,这雨下得很不应时。我说你不要担心这个,我做了功课,油葵在收割前一定要来一场雨。因为油葵成熟时是“低着头与土地相依”,下雨,洗刷尘垢,也是借雨抒情,要完成它最后的生命进行曲。
此时的油葵,也可以说,雨是多余的,每一株,都是一顶小小的雨伞,雨滴淋不湿葵籽,葵籽在伞下,尽情地抒情。我停车田边,从车窗看雨,看油葵,我们好像都在雨的意境里。油葵低着头,躲在伞下,朦胧着葵籽的眼。任何一场雨,都不是多余的,也为我制造了雨中草原的风景。
我也知道,我是把偶然的一场雨,当作了规律。
今年的夏,从麦收结束到七月底,胶东半岛的雨贵似油,老天就是坚持着,好像在“烤验”庄稼。土地,好像闪着日光的大瓦片,哪敢伸手去掬一把土。熏风好像也怕热,躲着庄稼地,庄稼好像在静静地等待一场雨,每一株都是祈祷的样子,那么虔诚,那么悲伤。它们不敢支棱棱地看蓝天,一律垂着头。有数得清的云朵来问候,但那朵云不是带雨的云。孟庭苇的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完全是一种虚无的想象,但我喜欢这首歌胜过喜欢每天的天气预报。有抖音在嘲弄“天气预报”,是说谎大王。我缀了一句点评——但愿天天雨。预报的人也在天天盼雨,心情比庄稼地还煎熬。路边的几个水塘,差不多见底了,浮萍也懒洋洋地覆盖着裂了口子的塘底,好像找到了暂时的归宿。我突然不适应这些了。
二
这个季节,田里多是玉米,春玉米,半夏玉米,正是赛着比葱绿的时候,它们好像把绿意藏起来了,叶子卷曲成小号管,我总觉得这是它们在自救,干旱之下,不敢打开。有的成老秋玉米成熟的样子,下部的叶子枯死了,几绺褐黄贴在秆茎上。一个干旱的节气,就是它们的命运啊!
我明白,如果玉米是人,人是要抗议的,但抗议可能会无端消耗体能和水分。那天和老农聊,话题就是玉米。他说,再旱半个月,也不必太担心,玉米不会颗粒无收。为什么?夏晨的露,会将叶子正面的水珠,传导至背面不光滑的叶面,贮存起来,一旦太阳强烈,晨露耗尽,就打卷。还有一些露水,顺着秆茎流到根部,给整株加水,以抵抗日晒蒸发。哦,这应该是玉米植株积蓄能量的过程,简单地说,任何植物,包括庄稼,都有自己的自救方式。这让我想起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份,我母亲说,一瓢玉米面可以吃上一个月。原来每顿都是在一点玉米面里掺加更多的杂草面,只要吃出个粮食味儿,撑着肚皮,就可以挺过去。滴水之用,粒粮之济,在困难的日子里,是多么重要!我种过几年地,还真不懂得“庄稼学”……
真想把杜甫“露从今夜白”的句子改成“露从今夜浓”;把白居易的“露似珍珠”送给那些挣扎的玉米株,增添它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胶东半岛,盛产大花生,尤其是我所在的荣成,是大花生地理品牌基地,今年的花生,不堪入目。一般花生的叶片在夜晚就阖闭,白昼就打开,充分进行光合作用。可今年盛夏的叶子就昼夜紧闭。原来,花生这种作物,生来就有着抗旱的功能,叶子闭合就是为了减少水分流逝,维持水分的相对平衡。而且,叶子包裹着一朵朵小黄花,还在艰难地孕育着果实。
无论怎样,都要结一个果。这是花生的本能,更是精神。作为人,有时候没有在事业学业结果,会拿“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来安慰甚至调侃,而过程的价值,往往反映在结果上,不然怎样表达努力的价值呢。
说起花生,老农更是一个劲地夸。每墩花生,要在地里扎150根左右的须子,吸收地下水,更为了挂果。最终大约30%的须子挂果成熟。并不是每一根须都要挂果,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结果。这是多么浅显而又深刻的哲理!我总觉得,我们人类的哲学理学,其来源就是自然界。
我还有一个感觉,各种庄稼,生在胶东这块土地上,渐渐地就养成了抗旱性。环境造就了庄稼的特性,环境也影响着这里的人们。庄稼和人,好像都有一种韧性,更有顽强生存,期待改变的信念。
不过,几次路过那片土地,眼光总是不忍看。最近读了一个叫“燕山墨客”的诗歌,他吟道,青纱帐里,有多少窃窃私语的爱情故事,夏虫在夜间大流量地播放金曲。我觉得燕山一带的雨水那么充沛,青春的爱情,夜晚的金曲,都跑到了他的土地。不过,我心中还是有一个执念——总会赶上一场雨。
三
终于来了。山东半岛也遇到了台风“竹节草”,处于黄渤海交界,“竹节草”摆了一个尾巴,来了一场雨,一场久旱逢甘霖。我知道,这场台风雨,对于有的地方是灾难。我只能希望遇雨的河道通畅,千里直入海,水绕山转成山水一幅画。
朋友是农民,雨过之后,提着铁锨,到地里深挖一锨,都是雨浸润的厚土。他发微信说30毫米的雨。30,连续在微信里打出,重复再重复。他说省了多少柴油,降低了耕作成本。
我问他,村里那个“能掐会算”的仙,没有算到这场雨吧?他笑着说,昨天还戏弄她,什么叫“竹节草”,他说,就是折断一根竹子……有谁还相信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会懂得今天的雨情……
一场雨,总是会来的!这是信念。朋友说,相信仙的话,还不如相信门边放着的那把雨伞。我被他的赏雨感情感动了,就像下雨时我从窗口伸出的一只手,湿漉漉的。一场雨,作物如何,已经不是我躲进城里的人应该关心的,但那份从小种下的农事情结,一直让我和土地有着互动。
中国古老的哲学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同样也适用于这些作物,一定会“旱极必雨”。就像我经过的那段历史,1964年的“四清运动”,1966年的“文革”,一连十年的动乱,也不亚于今年的旱情。但终于在1977年恢复了高考,1978年有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对于那些身处干旱的人而言,就是一场雨,一次盛大的甘霖。
夏时令,是庄稼的青春期,我们心中都有一个信念,应该疯长,不负一年的收成。人的青春期,和庄稼的何其相似,谁不希望青春时光,风调雨顺,丽日晴天。下一场雨,也是来浇灌青春的。诗人说,青春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方,一定转动着七彩年华。我想,这个魔方在转动时,也有不怎么和谐的旋律,多少青春遇到的干旱荒芜,一点也不亚于庄稼。有的庄稼长在山地,贫瘠而浅薄,青春无根,也要扎下根。没有一场雨的时候,要靠汗水去浇灌,哪怕汗水只是杯水车薪,也要给青春以呵护,任其干涸,任其枯杆,即使来一场雨,也难以救活,即使救活了,成色也不足。但我们就是不肯放弃,曾经多少人都不是挥洒青春,而是拯救。
无论怎么干旱,农人还是在等一场雨。这不是靠天吃饭可以解释的道理。一个等一场雨的信念,要比当下的旱情更重要。当扬花时节,风不和,雨不滴;当抽穗的时候,粉无色,秆不壮。要相信,总有一场雨会来,因为努力着,总会得到呼应。名言说,机会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我觉得,机会一定是给坚持的人准备的。在干旱的日子里,玉米花生,都在挣扎,是生命的力量不甘沉沦,不甘枯萎。
四
一场雨过去了,如果我们的梦想种子还装在衣兜里,就错过了落地生芽的机遇。在困难的时候,还勇敢地播下自己理想的种子,一场雨不会迟滞种子逢雨生芽的机会的,是早晚的事。
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真没那么容易。但一场雨之后,我沿着阡陌山路旅行,成了习惯。庄稼恢复了生机,绿得放肆张扬,一改萎靡,而好像从未受过磨难。好像秆茎叶子积攒的绿,一下子都泼出来,真有一发不收的气势。蓝天、白云,微风,浓绿,似乎在组成一曲旋律,我给起个名字叫“绿之吟”。乐观的人,并无奢望——给点阳光就灿烂。经历过干旱的庄稼——给点雨水就蓬勃了绿。人们形容翠绿,喜欢“如洗”的描述,庄稼的绿,是从骨子里里透出的,“如洗”的描述并不确切。醒来,可能是最合适的词,庄稼在自己的噩梦里,还是要醒来。高温和干旱,怎么能扼杀。庄稼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绿,于是在一场雨中复活。人呢?一场雨,一次机会,可能还是救不活他的世界。因为,他可能离开了那片干涸的土地……
我突然想到,我们要建立自己的文字世界,执笔写作,纸页,报刊,网络,手机……一开始都不是沃土,是一片瘠薄,是干涸得裂着口子的塘底,只有自己用情感的水,去不断浇灌,就有可能成为沃土,成为芳草地。文字和庄稼,只要还活着,总会赶上一场雨。我们的地里,如果连一棵恹恹欲睡濒临死亡的苗都不见,一场雨来了又有什么用处!
这场雨,不是天气预报能预言的,而是坚持、努力甚至是挣扎而获得的必然赠与。挣扎,其结局不一定就是死亡。
更多的“考验”相比于庄稼面临的“烤验”更严峻。有时候,一场雨就可以缓解,但这场雨不一定会及时。经常听人说,那滴雨就没有滴在自己的眼里,就越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去。我觉得,抱怨之后,还是应该做好迎接下一场雨的准备,不能一失再失……
2025年8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