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白云与君子兰的对话(散文)
白云与君子兰的对话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白云就把阳台上那盘丈夫最喜欢的君子兰当成了爱人。太阳的旭光透过纱帘,悄悄爬上写字台的时候,白云刚整理完昨夜纷乱的思绪。她抬手拢了拢鬓角的白发,像拢住五十年岁月的烟云。胶东半岛初夏的风带着海腥气,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掀动了案头那本发黄的《鲁迅全集》。
她缓缓起身,踱到阳台上。晨光正好,一盆君子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忽然间,她浑浊的眼睛亮了,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那丛青翠的叶片中间,竟钻出个饱满的骨朵,羞怯地半低着头,像极了新婚时她别在鬓角的那朵玉兰。
“开了……终于开了……”白云的声音在海风里碎成片片,眼角泛起潮意。五年了,自打欧阳源走后的每一个清晨,她都要在这盆君子兰前站上一会儿。这株他生前最爱的花,竟像赌气似的硬是五年不曾开花,如今倒像是通了人性,知道她心底的结渐渐化了,才肯绽出这第一朵心事。
她取来喷壶,仔仔细细给君子兰洒水。水珠在叶片上滚动,映着朝阳,像极了那年他们一起在崂山看到的露珠。那时欧阳源还笑着说:“这露水要是能存下来,泡茶肯定甜。”
“君子兄啊——”白云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胶东老妪特有的腔调,那是海风浸润过的淳厚,“今早的日头真好,你肯定又要念叨‘晒被子正合适’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等一个并不存在的回应。阳台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是儿子去年从杭州寄来的,说是西湖边的老匠人亲手打的。
“昨晚三妹妹来了,拎着即墨老酒和王哥庄馒头。俺俩就着咸鱼干,唠了五个多钟头。”白云的手指轻轻抚过君子兰的叶片,“说起好多老事儿,像是上辈子似的。三妹妹现在信佛了,说得头头是道。我虽不全信,可有些话在理。”
她想起三妹妹那双粗糙的手——那是赶海赶出来的手,指节粗大,掌心都是茧子,却捻着佛珠说得恳切:“嫂子,世上事都有因果,强求不得。”
“就说咱娘那事儿吧。”白云叹了口气,那气息融进海风里,带着淡淡的咸味,“咱俩劝了多少回,说破了嘴皮子,老人家非要把房子给老二。那时候你还气得在院子里转圈,说娘糊涂了。现在想想,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该撞的南墙,一面都少不了。”
白云记得婆婆临终前的眼泪。那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最后在养老院里握着她的手说:“云啊,还是你们实在……”可那时候,老大已经带着媳妇去了深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三妹妹说,要允许别人撞南墙。我想想也是,咱们胶东人性子直,总想着能把人拉回头。可有时候啊,南墙才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圣经。”白云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扣,在手里摩挲着。那是欧阳源走后,她去即墨古城求的,说是能安神。
“还有啊,说起老王家的闺女。那丫头现在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白云摇摇头,“当初她娘那张嘴啊,天天骂得孩子抬不起头。咱们劝过,记得不?你说‘对孩子要像对海里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还得夸它亮堂’。多好的话,可惜人家不听。”
阳台上的风大了起来,白云把君子兰往里边挪了挪。这盆花是欧阳源从胶南一个大集上买回来的,那会儿他还说:“这花像你,看着柔弱,其实韧得很。”
“最奇的是财运的事儿。”白云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老二媳妇为了那房子,前前后后花了小十万。结果呢?法院判下来,她根本没资格继承。老大累得一身病,早在就走了,房子最后归了孙子。可孙子才十五岁,监护权还在他妈手里——而他妈已经改嫁了,这不等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她说得激动了,咳嗽起来。海风趁机钻进她的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
“倒是三妹妹,阴差阳错得了三十万拆迁款,正好给儿子在城阳买了房。你说这不是命是啥?”白云望着君子兰,像是要从那抹绿色里找出答案,“咱们胶东老话说‘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真真一点不错。”
白云想起欧阳源做生意那些年,明明看准的行情,临到下手却又犹豫。“你就是心太软。”她轻声说,“记得那回收海参,明明说好压价,可见了老渔民又不好意思开口。回来还跟我说:‘看那老汉的手,都是海风吹的口子,不忍心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描画着花盆的纹路。那是个普通的陶盆,边缘已经有些破损,她用胶带仔细缠过了。
“君子兄,你这人啊……”白云的声音低了下去,“当知己是没得说,可当丈夫嘛……”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远处传来渔船出海的汽笛声。白云想起很多个这样的早晨,欧阳源急匆匆地扒完饭,嘴上一抹就要出门,临走总不忘气她一句:“看你蒸的馒头,比石头还硬。”
“你们欧阳家的人啊,都长着张刀子嘴。”白云对着君子兰絮絮地说,“三妹妹现在也明白了,说这是‘情绪价值’太低。咱们胶东汉子实诚,可好话总不能不会说吧?”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儿子考上大学那年,欧阳源明明高兴得偷偷抹眼泪,可见了面却板着脸说:“别骄傲,浙大算什么,有本事考北大。”
“我现在改啦。”白云挺直了腰板,海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咱们孙儿辈的,我都教他们要温文尔雅。不能学老辈人,心里热乎,嘴上却冷冰冰的。”
她走进屋里,取出厚厚一沓稿纸。那是她花了三年时间写的家谱,从欧阳家明朝初年从云南迁到胶东开始,一代代都记下来了。
“我加了家训。”白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十条规定,“第一条就是:口中有德,心中有爱。不能刀子嘴豆腐心,那都是老一辈的毛病了。”
她说得兴起,声音也亮了起来:“咱们胶东老话说‘好话一句三冬暖’,自家人更得说好话。我把它写进家训里了,让孩子们都记住。”
风铃又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像是回应她的话。白云忽然想起欧阳源走的那晚,也是这样的风铃声。他握着她的手说:“你呀……一辈子……就没学会蒸馒头……”可眼睛里的笑意,却比海还深。
“君子兄,你看。”白云轻轻碰了碰君子兰的花骨朵,“你要是在啊,准又要笑我较真。可一个家族要兴旺,总得有人较真不是?”
阳光完全铺满了阳台,海风送来远处渔歌的调子。那花骨朵在光里微微点头,像是听懂了这一早晨的絮叨。
白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进屋里,端出个粗瓷大碗,里面是刚和好的面。“今天我就蒸锅馒头给你看看。”她对着君子兰说,眼睛却望着很远的地方,“保证蒸得比云还软和。”
海风卷着她的声音,飘过阳台,飘过红瓦屋顶,飘向更远的海面。而那朵君子兰,在初夏的风里,终于轻轻绽开了第一片花瓣。
白云心里豁然开朗起来了,她不再为过去的是非对错纠结,她开始面对家族飞黄腾达的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