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听奶奶讲抗日(散文) ——谨以此篇怀念奶奶、铭记历史
奶奶口中的抗日
——谨以此篇怀念奶奶、铭记沟西庄74人惨案历史
记忆中的奶奶,盘着溜光的发髻,套着一个黑色的头络,拽着不是“三寸金莲”的小脚,标致的身材着浅蓝色卡其偏襟上衣,下穿黑色绑角的扭裆裤。衣服虽然千篇一律,但总是干干练练,嘴角含笑,走路带风。
她经常羡慕又骄傲地夸赞我们:我俩孙女会念书多好,能识文断字,能走南闯北,自己挣钱自己花,新社会真真好,那像我们旧社会不兴女人读书,白纸黑字老是欺负我们文盲。上了几天“民校”(扫盲),师傅(老师旧时的称呼)教:排除万难,我们读:孩(鞋的方言)脱面南,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最后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每当讲起这段,她眼角笑出的纹路里,都藏着几分“红楼刘姥姥”般的憨直与鲜活。
当阴雨天里我们缠着她讲“跑日本”的事,那笑意便会慢慢淡去,仿佛掀开了记忆里一块沉重的旧布,露出底下烽火灼人的伤痕。
她的娘家在我家的邻村——沟西庄,是一个人口最多就是三四百人的小自然村,每一处聚集地都因地制宜有个具体的名,最南边叫“南帮场”,紧挨着东边便是“东巷”,顺路往上走是“窑顶巷”,往下走是“点庙”(其实就是下面有个庙,沽名底下庙),蜿蜒往西走是“疙瘩”。奶奶家就在东巷第一家,青石台阶,老高门槛,推门就是两眼土窑洞。曾是她童年最安稳的港湾,却在某个晌午被骤然打破平静。
那天,村里人都在地里除草,锄头起落间伴着家常话,忽然瞥见两个穿日本军服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山间小路上晃悠,身上似乎没带武器。庄稼人骨子里的血性涌了上来:“人多怕啥?干脆把他们打死,谁也不知道!”话音未落,几人抄起锄头就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便放倒了一个,可另一个却反应极快,连滚带爬地逃回了三路里。那时的他们以为,这只是一场仓促的反抗,却没料到,黑夜过后,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天还未亮,鸡还没来得及打鸣,沟西庄就被枪声与喊杀声惊醒。奶奶那年才七八岁,肚子疼早早去了茅房,刚蹲下身,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是门板被踹碎的巨响。她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从茅房土墙后探了一眼——明晃晃的刺刀在晨雾里闪着冷光,“日本人来了!”这五个字像重锤砸在心上,她提起裤子,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听见左邻右舍的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慌乱、撕心裂肺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混在一起,成了那个黎明最刺耳的哀乐。
姥姥抱着未满一岁的三老姨,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可刺刀还是顺着门缝刺了进来,三老姨的胸口和胳膊上,从此留下了两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那是侵略者暴行最狰狞的印记。“点庙”大槐树下,二老姨夫的爷爷奶奶倒在血泊里,小小的二老姨夫急中生智,扑倒在亲人身边装死,耳边传来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问:“小孩滴,死了没有?”靴子踢在身上的痛感还未散去,他却死死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敢偷偷睁开眼,看着满地狼藉,泪水混着泥土往下淌。
“窑顶巷”传来的马蹄声像暴风骤雨,机枪扫射的声音震得地都在颤。有个最先组织反抗的村民,躲在荆条堆里,眼睁睁看着日本人的马队踏过村庄,他攥紧拳头,把仇恨咽进肚子里,凭着机智再次躲过一劫。
那个黑暗的黎明,像永远不会结束。沟西庄不过三四百口人,可那一次,就有74条生命永远停在了那天——有刚嫁过来、还没来得及熟悉婆家的新娘,有回舅舅家暂住、还想着第二天回家的外孙,还有被凌辱后含恨而死的十二三岁姑娘。白色的恐怖像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小村庄的上空,连风都带着哭腔。
奶奶的讲述里,从不只有绝望。她会说起游击队里的弟弟,哪怕被人轻轻踢都能瞬间警觉,像受惊的鸟儿般消失在视线里;会说起警报响起时,村里人搭着梯子,躲进窑洞里的小“馅窑”,黑暗中彼此攥着手,听着外面的动静,盼着天亮;更会说起,沟西庄的村民们,凭着先觉、机智与勇敢,跟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一步步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终于等到了全国解放的那一天。
后来,奶奶看着我们背着书包去学堂,看着村里盖起新瓦房,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总说:“新社会真好,我这双小脚,也能踩着安稳的路,看着你们长大。”她的抗战记忆,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满是普通人在烽火里的挣扎与坚守——有恐惧,有伤痛,更有永不熄灭的希望。那些埋在岁月里的故事,像一粒种子,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让我们知道,如今的安稳日子,是多少人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而奶奶嘴角那抹恒久的笑,是历经风雨后,对新生最温柔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