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苎麻遗事(散文)
天干物燥,久未下雨,园子里的菜大多枯蔫至死。若不是几垄红薯藤还在硬撑着冒点绿,地里几乎就要变成一片“黄土高坡”了。
唯独菜垄旁边的几丛苎麻,偏长得青枝绿叶、生机勃勃。烈日晒不蔫,干旱渴不死,一片片阔大的绿叶舒展着,在风中轻轻晃着,与我那几畦三天两头浇水、却仍蔫头蔫脑的茄子大豆相比,这反差实在扎眼。
这些苎麻,从春天长到秋天,我已记不清用镰刀割过多少回了,可除非连根拔起,否则根本除不尽。更让我惊叹的是,这些苎麻似乎越割越来事,每次割完,下次反而长得愈发茂密青翠。
但不知为什么,虽说每次都要费时间除之,心里却并不嫌恶。或许是童年时与苎麻结下的那份情分吧,早已刻在心里了。
小时候,我们最爱摘它揉做苎麻饼吃了!几乎从三月一直延续到十二月,只要苎麻叶子还嫩,就总有得摘。那时的苎麻,是农家掌心的宝,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无论在菜地边,还是屋角旁,总有人家特意为它们留出一小片地,图的就是自家随时能做苎蔴饼吃,
农村人手脚勤快,做吃食也勤着,若是碰到雨天出不了门干活,婆婆妈妈们就在家里搓苎麻饼吃,满屋子都是心照不宣的解馋的欢喜劲儿。
苎麻饼的做法倒不复杂,先把摘来的苎麻叶放进锅里煮,煮到软烂后,捞出来过一遍冷水,再攥干水分。接着把它们和进米粉里(加入少许糯米粉),反复揉啊搓啊,直到面团变得光滑韧劲十足才住手。之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或搓成圆滚滚的小丸子,或用巴掌拍成薄薄的圆饼,或捏出带波浪边的麻花样,怎么着都行。
等上锅蒸熟后,那个香啊,整个厨房都飘着苎麻的清香味,闻着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恨不能立刻掀开蒸笼抓一个吃。
当然,苎麻最大的用处还是被我们摘去当猪草。摘这个省事,大把大把的苎麻叶,三下两下捋过去,没一会儿背蒌就堆满了。不过剁猪草时,那真是叫苦不迭——切也切不进,剁也剁不动,再锋利的刀也白搭,因为苎麻叶里密布粗韧的纤维,韧性足得很。好在即使切得一大截长,煮熟后的猪食照样又烂又糊。
也正是苎麻的这种特性,这使它成为一种优良的民间织布原料。只可惜,我无缘得见苎麻布的织造过程。
儿时,我只见过村里一位老婆婆用它搓绳子。在我眼中,那绝对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她先将苎麻杆的韧皮剥下,浸在溪水里泡软后,一丝丝地抽出纤维。然后她搬一把椅子坐在屋门口,将一部分纤维丝摊在旁边的椅背,又随手拿来几根搁在了大腿上,一下一下缓缓地搓捻起来。
老婆婆神情专注,搓几下,看那纤维丝似乎要散,就往手心里吐点唾沫,再拢住继续轻轻搓着。
丝缕长短不一,搓到尽头,她不时拿个竹片一样的东西不断刮着,随即拈来一根根接上。指尖捻转间,竟看不见一点接头的痕迹。不久,一根细长而坚韧的麻绳,顺着她的手指往下垂,垂到地面,好长,好长……
然而,老婆婆手中的这根苎麻绳,终是断了,没能从过去,连接到现在——那些关于苎麻饼、猪草、麻绳、织布机的故事,都早已随风消散。
如今,苎麻还是苎麻,依旧在风里摇着它肥绿的叶子,却成了野草,成了荒芜,成了不合时宜的生命……这到底是苎麻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
我想,是人的悲哀吧。我们遗弃的何止是苎麻?多少旧物,旧事,旧时光……都被我们轻易地抛在了身后,连回望都成了往事。转念又想,大千世界,世间草木,哪一棵不是自生自长?不因人爱而繁茂,不因人恶而枯萎。它们只是深深扎根,向上生长,顺应四时,一无挂碍。人却总在舍与得之间掂量,在念与忘之间纠结。这样看来,倒真是人不如草木了。